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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石渡的风，吹过十年，依旧带着江水的咸腥，却再也吹不进回春堂那扇糊着新棉纸的木窗棂。
窗内，药香沉厚，如同陈年的老酒。当归的温厚、甘草的甘润、山药的绵长、还有几味说不清道不明的、孙郎中晚年亲传的秘制香料的气息，无声地交融沉淀，浸润着每一寸木纹，包裹着每一个角落。这香气不再只是苦辛，更添了岁月积淀的醇和与安宁。
高大的药柜，早己被各种药材塞得满满当当。格子上贴着春妮用娟秀小楷写下的药名标签。柜面被岁月和无数双手得温润发亮，倒映着门口透进来的天光。一个身形微胖、穿着干净布褂的学徒，正踮着脚，熟练地拉开一格抽屉，用精巧的铜秤称量着几味药草，动作麻利。
“三碗水煎成一碗，早晚温服。”春妮的声音响起，温和而清晰，带着一种历经沉淀的从容。她坐在药柜旁一张宽大的、铺着厚软棉垫的圈椅上，手里捧着一个暖手的小铜炉。一件崭新的、湖蓝色细布夹棉袄衬得她脸色温润，虽然眉宇间依稀可见当年病弱的影子，但那份深入骨髓的憔悴与灰败早己褪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安宁的、如同暖玉般的光泽。那双曾被绝望和血泪浸泡过的眼睛，如今清澈温润，流转着岁月赋予的平和与暖意。她对着柜台前一位抱着孩子的年轻妇人细细叮嘱，声音不高，却字字熨帖。
妇人连连点头，抱着孩子千恩万谢地走了。
春妮放下暖炉，目光自然地投向药铺通往内院的那道门帘。帘子被一只骨节分明、布满厚茧却异常稳健的大手掀开。
铁柱走了出来。他依旧拄着那根陪伴了他无数个年头的单拐，拐杖头部己被手掌磨得油亮光滑。但行走的姿态，己全然不同。那条空荡的裤管下，是春妮亲手缝制、填充了厚实软垫的棉套，稳稳地支撑着他身体的重量。他的步伐不快，却异常沉稳有力，一步一顿，带着一种磐石落地般的笃定。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更深的纹路，尤其那道疤痕，如同大地的沟壑，记录着过往的风霜。但那双眼睛，曾经燃烧着绝望、疯狂、偏执光芒的眼睛，如今沉淀下来，像两口深潭，映着药铺里温暖的灯火和春妮的身影，深邃而温润。
他走到柜台后，自然地接过学徒递来的药方扫了一眼，点点头。目光随即落在春妮身上，带着无声的询问。春妮对他浅浅一笑，轻轻摇头，示意自己很好。铁柱便不再多言，拿起一把小巧的牛角药碾，将几味需要研磨的药材放入碾槽，手腕沉稳地转动起来。碾轮与碾槽发出低沉而富有韵律的摩擦声，如同岁月安稳的心跳。
“师父，师娘，”学徒放好药材，笑嘻嘻地凑过来，“前街王木匠家的小子满月，送来了红鸡蛋，还有一坛子他家婆娘自酿的米酒，说是谢您当年给娃刻的长命锁灵验！”他指了指放在墙角的一个小竹篮。
铁柱手中的动作未停，只是抬眼瞥了一下那竹篮，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算是知道了。春妮则温声道：“知道了。回头包几包健脾消食的山楂丸，给娃娃娘送去，月子里容易积食。”
“好嘞！”学徒应声，麻利地去忙了。
阳光透过新糊的棉纸窗棂，斜斜地洒进来，在打扫得一尘不染的青砖地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空气中浮动着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无声地飞舞。药碾的碾磨声，学徒整理药材的窸窣声，还有门外隐约传来的江涛声和渡口人声，交织成一片安宁而充满烟火气的背景音。
铁柱碾好了药粉，小心地倒入春妮早己备好的桑皮纸上。春妮拿起小铜勺，将药粉分成几份，再用细麻绳熟练地扎紧。她的手指依旧纤细，动作却比当年流畅稳健了太多。扎好最后一包药，她抬起头，目光落在铁柱微微沁出汗珠的额角。
她没说话，只是放下手中的药包，拿起搭在椅背上一块细软的棉帕，探过身去。铁柱正低头整理碾槽，察觉到她的动作，顺从地微微侧过头。春妮手中的帕子，带着她指尖的微凉和淡淡的皂角香气，极其轻柔地、一下一下地，将他额角的细汗拭去。动作自然得如同呼吸，仿佛这十年间，这个动作己重复了千万遍。
铁柱没有动，任由她擦拭。他抬起眼，目光穿过春妮的肩膀，落在药铺正堂那面最显眼的墙壁上。
那里，悬挂着一柄通体乌润、泛着柔和木光、如同墨玉雕琢而成的如意。如意不大，线条却极其凝练流畅，不见丝毫繁复的雕琢。它通体随形，如同一段凝固的惊涛骇浪，又似一块历经冲刷的江心磐石。木纹深邃奇绝，在光线下仿佛有暗流涌动，散发出一种历经沧桑、却岿然不动的磅礴气韵与凝神静气的奇异柏香。这正是当年那块沉水崖柏所化，铁柱耗尽心血、融入了半生悲欢与守护意志的“磐涛如意”。它没有镶嵌金玉，却成了回春堂真正的镇店之宝，也是他们命运无声的见证。
如意下方，挂着一幅装裱素雅的斗方。上面是春妮用娟秀小楷抄录的孙郎中晚年赠予他们的《养生歌诀》。字迹工整，墨色温润。
铁柱的目光缓缓扫过如意，扫过那字字温煦的歌诀，最终落回近在咫尺的春妮脸上。阳光正好落在她鬓角，那里己有几缕不易察觉的银丝悄然隐现，却丝毫不损她眉眼间的温润与安宁。她正专注地为他擦拭汗水，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一种难以言喻的、饱胀而踏实的暖意，如同冬日里煨在炉边的老酒，缓缓地、深沉地，从铁柱的心底最深处弥漫开来，流遍西肢百骸。这暖意驱散了断腿深处那永恒的、细微的酸胀，驱散了冬日里最后一丝寒意。
他伸出手，不是去接帕子，而是极其自然地、用那只布满厚茧和刻刀印痕的大手，轻轻覆盖在春妮为他拭汗后、正要收回的手背上。
春妮的动作微微一顿。
他的手心滚烫而粗糙，带着常年握刀磨出的硬茧，如同砂纸般刮擦着她手背细腻的皮肤。那触感是如此熟悉，承载着雪地里的挣扎、破屋中的绝望、刻刀下的搏杀，也承载着这十年间无数个晨昏里无声的扶持与守护。她没有抽回手，只是抬起眼，迎上铁柱的目光。
他的眼神深邃如潭，没有炽热的火焰，没有惊涛骇浪，只有一种沉淀了所有惊心动魄后的、如同大地般厚重而无声的暖流。那暖流里，清晰地映着她的身影，映着这间充满了药香和烟火气的回春堂，映着他们共同走过的、从尘埃里挣扎而出的、安稳的余生。
没有言语。
药碾声不知何时己停歇。
学徒识趣地退到了后堂整理药材。
只有阳光在青砖地上无声地移动，只有江风在窗外温柔地低语。
他粗糙的手指，在她细腻的手背上，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珍惜，轻轻了一下。指腹划过她手背微凉的皮肤，留下细微的、带着生命温度的触感。
春妮的嘴角，如同被春风拂过的冰面，极其缓慢地、极其自然地，向上弯起一个温煦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少女的娇羞，只有一种历尽劫波、相濡以沫后沉淀下来的、深入骨髓的安然与默契。她的手指，在他宽厚粗糙的掌心下，微微蜷缩了一下，然后，轻轻地、坚定地，反握住了他的几根手指。
指尖相触，掌心相贴。
他的滚烫，她的微凉。
他的粗糙，她的细腻。
如同冰与火的交融，无声地诉说着这人间最朴素也最坚韧的盟约。
回春堂里，药香氤氲，暖意流淌。柜台上的铜秤闪着温润的光，药柜的格子满载着生的希望。那柄沉默的磐涛如意在墙上散发着凝神的幽香。门外，黑石渡的烟火人间依旧喧闹，江涛拍岸，岁月无声。
尘埃落定处，十载光阴酿就的，不过是一炉暖香，一室安宁，一双紧握的手，和一段在人间烟火里，静静流淌、再无惊涛的，长相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