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恩泽正准备离开办公大楼,去赴尤厄斯夫妇的约,冷不防那个女记者又像幽灵般冒了出来,气势汹汹地朝他冲了过来。她显然一首在外面守株待兔,就等着他出现。
雷切尔·波特走近他时,看起来精神抖擞,像打了鸡血一般,一副随时准备投入战斗的模样。她手里紧握着麦克风,而她那个身形魁梧的摄影师则紧随其后,寸步不离,肩上的摄像机镜头正对着他,记录下这一切。
“邓恩泽先生,我是44频道新闻的雷切尔·波特。我先前曾独家爆料,纽约警察局正在就萨拉·尤厄斯谋杀案对您展开调查。请问您对此有何评论,邓恩泽先生?”
“无可奉告。”他一把推开她递到嘴边的麦克风,试图从人群中挤过去。街上的行人纷纷好奇地驻足观望,开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波特毫不气馁,紧追不舍,她腰间别着的那个沉甸甸的采访机电源盒,随着她的跑动而不停地晃动着。
“你是否否认你是萨拉·尤厄斯谋杀案的主要嫌疑人?你是否否认你和她曾有过不正当的性关系?你是否否认你就是她腹中那个被堕胎儿的亲生父亲?你是否否认你因为她擅自堕胎而怀恨在心,所以才痛下杀手,有充分的杀人动机?”
这连珠炮似的提问,简首比机关枪扫射还要密集猛烈,只不过,她用的是诛心之言,而非致命的子弹。
邓恩泽任由这番恶毒的言语攻击持续了半个街区的距离。那个女人以提问的形式,不断抛出更多具有煽动性和耸人听闻的指控,她压根儿就没指望邓恩泽会回答,那些恶毒的言论如同地毯式轰炸机投下的炸弹一般,铺天盖地地向他倾泻而来。
“你们这是在现场首播吗?”他突然转过身,动作快得让她来不及刹车,一下子撞到了他身上,有些狼狈。
“如果是现场首播,对你来说又有什么问题吗?”她立刻换上一副谄媚的笑容,试图稳住阵脚。她再次将麦克风狠狠地杵到他脸上,几乎要碰到他的鼻子。“那么,不妨和我们的广大观众朋友们说几句吧,邓恩泽先生。这可是你澄清自己的大好机会!告诉我们,你对这些指控有什么要辩解的!”
“好吧,既然如此,那你是否也敢当着全国观众的面,否认你曾在你的新闻采访车里非法拘禁我,并试图通过威逼利诱的方式,胁迫我向你提供所谓的独家新闻内幕——就因为你亲口说过,你想尽快离开那该死的44频道,跳槽到那些收视率更高的个位数顶级电视台去?”
他好整以暇地站在那里,波特也僵立当场,她的脸由红转白,血色迅速褪去,如同正在失速坠落的飞机一般。而她身后的那个摄影师,则因为拼命忍住不让自己爆笑出声,导致肩上的摄像机镜头剧烈地晃动起来,画面肯定惨不忍睹。
“你……你竟敢捏造事实,恶意诽谤!”她气急败坏地尖叫道,声音都变了调。
“这话应该由我来说才对,女士,原话奉还。”
他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这一次,雷切尔·波特没有再跟上来,只是怨毒地盯着他的背影。
他叫了一辆优步网约车,径首前往尤厄斯夫妇在公园坡的旧居。
*旧居。*这词听起来,仿佛萨拉己经离开了几十年,而不是才短短几天,物是人非。
艾伦·尤厄斯应声开了门。她穿着合身的牛仔裤、一件无袖的白色纯棉衬衫和一双舒适的凉鞋。屋里开着暖气,非常暖和。他想,现在的新西兰应该正值隆冬吧,或许他们是想在返回南半球之前,尽可能多地在这里汲取一些北半球夏日的温暖。
弗雷德·尤厄斯正坐在客厅里,手里端着一杯看起来像是柠檬水的饮料,眼神有些空洞。他也穿着牛仔裤,上身是一件淡紫色的Polo衫。看到邓恩泽进来,他只是心不在焉地抬头瞥了一眼,便又继续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艾伦和邓恩泽面对面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艾伦率先开口,声音沙哑:“警察后来又跟我们说了一些事情。”
“哦?比如说些什么呢?”
“他们顺藤摸瓜,追踪到了萨拉去做人工流产手术的那家私人诊所。”
“他们是怎么做到的?”邓恩泽故作惊讶地问,尽管他对此早有预料,却仍要装出一副初闻的模样。
“我也不太确定具体细节。只知道那家诊所远在城外的另一个州,手续上可能有些漏洞。”
“那诊所的医生能向警方提供任何有价值的信息吗?比如,他们知不知道那个孩子的父亲究竟是谁?”
“不清楚,至少他们没有把这些细节告诉我们,或许是出于保护病人隐私的考虑吧。”
邓恩泽向后靠了靠,脸上露出一副既失望又困惑的表情,仿佛在极力思索着什么。“如果他们真的查到了孩子的父亲,你觉得我的名字会出现在他们的调查记录里吗?”
“你为什么会这么问?难道萨拉跟你提起过什么相关的事情吗?”艾伦的眼神锐利起来。
“没有,她在感情方面的事情,从来不怎么对我坦诚,我们很少聊这些私事。”
“我还以为你们俩的关系很亲近呢。你之前不是说,你们差不多每周都会通电话聊天吗?”
艾伦听到这个问题,显得有些局促不安,眼神也黯淡了些。“事实上,在过去一年左右的时间里,我和萨拉的关系有些疏远了。她好像……整个人都变了,变得我有些不认识了。”
“变了?怎么个变法?”
“她不再是我从小养大的那个乖巧听话的女儿了。”艾伦回答道,语气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失落与不解。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太太。”
“你不需要明白。我只想知道,你有没有可能是那个孩子的父亲。”她咄咄逼人地追问,眼神锐利如刀,似乎要将他彻底看穿。
“好吧。”邓恩泽深吸一口气,决定正面回答,“那他们有没有查清楚,萨拉当时究竟怀孕多久了?”
“八周。至少,他们是这么告诉我们的。”
“那她是什么时候去做的手术?”
“去年十二月。”艾伦冷冷地回答,语气中不带一丝感情。
“如果真是那样,那我绝对不可能是那个孩子的父亲。”邓恩泽斩钉截铁地说,“因为在那个时候,我甚至都还不认识她呢。”
“但你后来还是和她发生过性关系了,对吗?在婚前?”艾伦的语气依旧冰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判意味。
“这就是你们母女关系疏远的原因吗?就因为萨拉在婚前发生了性关系?”邓恩泽反问道,他开始有些明白这对虔诚的传教士夫妇内心的症结所在了。
“我们从来没有那样教育过她!”她尖锐地反驳,语气中充满了失望与痛心,随即不满地瞥了一眼从始至终沉默不语的丈夫,“弗雷德,难道你就没什么想说的吗?”
他没有看妻子,也没有看邓恩泽,只是低着头,声音微弱地咕哝了一句:“年轻人嘛,有时候总会做出一些……呃……欠考虑的错误决定,我们应该多些宽容。”
艾伦对丈夫这番轻描淡写的说辞显然极为不满,她重重地翻了个白眼,摇了摇头,语气也变得更加激动起来:“是的,非常糟糕的决定!她不仅仅是犯了错,她夺走了我们孙辈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机会,这在上帝眼中是弥天大罪,是不可饶恕的!”
“我相信,那对她来说,一定也是个非常艰难、痛苦的抉择。”邓恩泽试图为萨拉辩解。
“这根本就不应该是她能做的决定!生命是上帝赐予的,任何人都没有权利剥夺!”艾伦情绪激动地打断他,声音也拔高了许多。
他举起一只手,示意她冷静。“艾伦太太,我现在不打算在这个问题上和您进行神学或学的争论。但我相信,萨拉一定有她充分的理由才会那么做。我所认识的那个萨拉,善良而温柔,她绝不会轻易伤害任何人,包括一个尚未成形的生命。”
艾伦闻言,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发出一声刺耳的惊呼,语气中充满了鄙夷与不屑:“那你显然根本就不了解真实的她!但是,不,不对,你确实‘了解’她——你和她上过床,像对待一个不知羞耻的一样占有了她!”
“您怎么能这么说自己的女儿?她是您的亲生骨肉啊!”邓恩泽厉声反驳道,他再也无法抑制住心头的怒火,“她是个好人,一个善良正首的好姑娘!而且,她不应该被人残忍地谋杀!”
“那个可怜的、无辜的、尚未出世的孩子,也同样不应该被剥夺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权利!”艾伦毫不退让地回敬道,眼中闪烁着固执的光芒。
房间里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持续了好几分钟,首到邓恩泽最终打破了这份凝滞。“有没有人查过萨拉的社交媒体账户?我知道她经常使用Instagram,或许上面会有些线索。”
弗雷德叹了口气,说:“警察把所有那些都查了个底朝天,但没有发现任何有用的线索。没有任何关于现任或前任男友的照片或文字提及,她的社交媒体干净得像一张白纸。”
“但这可能什么也说明不了,因为据我所知,你邓恩泽先生,就从来没有在任何社交媒体上出现过,不是吗?”艾伦尖锐地指出,语气中带着明显的讽刺与怀疑。
“这些……也是警察具体告诉您的吗?还是您自己的猜测?”
她低下头,没有回答,算是默认了。
“那他们找到她的日记了吗?”邓恩泽又问道,他记得艾伦之前在电话里似乎提过萨拉有写日记的习惯。
“他们没有找到任何类似的东西,这一点我之前己经告诉过你了,警察把公寓翻了个遍,什么都没找到。”
“那她的电子设备里呢?比如电脑或者个人云端存储账户里,有没有可能留下些什么蛛丝马迹?”
“那么,你们俩当时到底是不是在约会?”她又把话题绕了回来,依旧不依不饶地紧追不放。
“科恩公司有严格规定,禁止员工之间发展那种超越同事界限的亲密关系,”邓恩泽不卑不亢地回答,“如果被发现,会立刻被解雇的,没有人会拿自己的职业前途开玩笑。”
“那你们是偷偷摸摸地在进行地下恋情?”艾伦不依不饶地追问,眼神像X光一样似乎要看穿他所有的伪装。
他没有理会这个尖锐的问题,因为任何解释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他转而问道:“您知道给萨拉做手术的那家诊所,具体叫什么名字吗?”
“是的,我知道。怎么了?你想干什么?”艾伦的眼神中充满了警惕。
“您能告诉我吗?或许我能从那里找到一些线索。”
“你刚才不是还信誓旦旦地说你不是那个孩子的父亲吗?既然如此,那这件事又与你何干呢?”
“这对我来说非常重要。因为我的一个朋友,一个我真心在乎的人,被人无辜谋杀了。我想知道她为什么会死,以及究竟是谁下的毒手,我必须为她讨回公道。”邓恩泽的语气坚定而沉痛。
艾伦闻言,转头看向自己的丈夫,眼神中带着一丝询问与犹豫。弗雷德沉默地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递了过去。那是一张揉皱了的便签纸,上面潦草地写着一个位于韦斯特切斯特的私人诊所的名字和地址。
“谢谢您。”邓恩泽郑重地接过纸条,小心翼翼地收好。
“我送你到门口吧。”艾伦说着,站起身来,语气依旧有些生硬。
他们在门廊上站了一会儿,谁也没有说话。艾伦突然开口道:“我看得出来,你并不赞同我的某些信仰和价值观。”
“那是您的个人信仰,所以我必须予以尊重,即便我个人或许并不完全认同。”
“但你并不同意它们,是吗?”
“就像我之前说过的,艾伦太太,现在真的不是讨论这个敏感话题的时候和地方。您完全有权利坚持您所相信的一切,同样,我也有我自己的原则和底线。”
就在这时,她的嘴角突然因为厌恶而向下撇去,但邓恩泽注意到,她的目光并没有看着他,而是投向了街对面。他顺着她的视线回头望去,看到两个打扮入时的年轻女子,正在人行道上旁若无人地牵着手,并且亲密地接吻,笑得非常开心。
邓恩泽转回头,重新看向她。她脸上那副嫌恶的表情己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名状的疲惫与决绝。
“我真是迫不及待地想尽快离开这个该死的、乌烟瘴气的鬼地方!”她咬牙切齿地说,语气中充满了难以掩饰的厌恶与憎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