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搭乘的并非清晨六点二十分那班通勤快车,但这趟列车依旧会经过布拉德·考尔那座“简陋”的府邸。
实际上,在邓恩泽通过中介租下芒特基斯科那栋联排别墅的房间之前,他就己经做过一些调查,清楚地知道考尔居住于此,并且这趟通勤列车每日都会途经其豪宅。所以,即便没有坎贝尔将军假借房地产经纪人之手帮他“安排”好现在的住处,他也早就将目光锁定在了芒特基斯科这一带。
邓恩泽曾一度不切实际地盘算过,倘若能对考尔的生活方式和居住环境有所了解,或许能在未来的某个时刻转化为一种独特的优势。他甚至想象过,可以利用在火车上观察到的某些细节,在与考尔不经意的交谈中巧妙提及,以此给这位大老板留下深刻印象,从而帮助自己在公司内部平步青云。然而,这一切都只是他的一厢情愿。他与考尔唯一的一次所谓“会面”,不过是入职那天,与其他所有新人一同被召集在那个大型会议室里,聆听了一番训话罢了。所以时至今日,他每天依旧被迫目睹着那个男人如何富有得令人发指。
我的如意算盘就这么落空了。
想到这里,他的思绪不由得飘回了自己在军队服役的最后那几个月。
罗伊·布兰肯希普中尉曾向邓恩泽倾诉过他妻子出轨的苦闷。而且,布兰肯希普明确知道那个与他妻子有染的人正是肯·霍金斯上尉——这件事,他也原原本本地告诉了邓恩泽。布兰肯希普死后,邓恩泽通过一位在陆军刑事调查司令部(CID)工作的朋友,设法拿到了相关的法医鉴定记录。正是在那个时候,他对首线型勒痕与倒V形缢沟之间的法医学区别有了深入的了解。即便对邓恩泽这样一个未经专业训练的调查者而言,种种迹象也清晰地表明那是一桩谋杀而非自杀。他曾就此质问过他在刑事调查司令部的联络人,为何最终的官方结论会是布兰肯希普自缢身亡。
他的朋友当时无奈地告诉他:“邓恩泽,你要明白,高层不喜欢节外生枝。眼下前线战事吃紧,他们最不希望的就是再卷入一起军官谋杀案的泥潭,自找麻烦。”
当邓恩泽怒斥这纯属官官相护的胡扯时,他的朋友只是叹了口气,补充道:“欢迎来到美国陆军的政治游戏,我的朋友。”
但在霍金斯被发现死亡之后——他的尸体上留有明显的被野兽袭击过的痕迹——邓恩泽却陷入了长久的、深深的抑郁之中。他痛恨霍金斯犯下的罪行。他曾设法将霍金斯单独引诱到了偏僻的山区。在那里,他对他一顿痛斥,将自己所知全盘托出,核心内容便是霍金斯一手策划并谋杀了布兰肯希普。
起初,霍金斯矢口否认,但在邓恩泽逐条摆出不容辩驳的事实之后,那家伙终于理屈词穷,承认了自己的罪行。恼羞成怒之下,他竟拔出随身携带的军刀朝邓恩泽扑了过来。两人随即展开了一场殊死搏斗。但邓恩泽比他更年轻,更强壮,内心那股复仇的火焰是霍金斯之流所无法企及的。最终,他将霍金斯打晕在地,然后转身离开了。但他从未想过,霍金斯会因此而死在那里。
官方公布的霍金斯的死因,是头部和身体遭受反复击打导致的内出血——而那些致命的击打,正是邓恩泽造成的。然而,官方报告却宣称霍金斯死于塔利班武装分子的袭击。邓恩泽从未试图去纠正这个错误的记录。但他同时也意识到,自己再也无法带着这份沉重的负罪感,心安理得地继续待在军队里了。
因此,他最终选择了离开——离开那个他曾一度真正找到归属感的组织。
以及之后,他如同自我流放一般,来到了纽约这个光怪陆离的金融界,在这里,他的老父亲竟也因此而为他感到前所未有的骄傲。
这便是我为自己打造的个人监狱,画地为牢,无路可逃。
但或许,坎贝尔的出现,给了他一条可能的出路。现在,他只需要好好表现,抓住这个机会。
此刻,考尔家的泳池边空无一人,只有一个园丁在不辞辛劳地修剪着灌木丛。一只鲜红的北美红雀落在池边桌子的遮阳伞顶上,做出鸟类特有的那种短促而警觉的头部动作。池水看起来清凉,但不知何故,却让邓恩泽感到一阵莫名的反胃。火车轻微颠簸了一下,随即加快了速度,他转回头,那座奢华的宫殿从视野中消失了。
邓恩泽闭上眼睛,在剩下的路程里,一首将头靠在冰冷的座位上。夏天对于许多纽约本地人来说,都是一段难熬的时光。城市里挤满了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晕头转向,常常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要去哪里。但热情好客、以自己城市为荣的当地人,通常会很乐意伸出援手,任何小小的困惑与迷茫,都能很快得到解决。
人行道和鳞次栉比的建筑物,如同巨大的海绵般拼命吸纳着白日里每一缕阳光的热量,然后再变本加厉地将其反射给过往的行人、骑车人和驾车者。污浊的空气在狭窄的街道峡谷间回旋,几乎能灼伤你的鼻腔,或者熏得你踉跄欲倒。地铁列车会在地下呼啸而过,其带起的强大气流会从人行道的通风栅格中猛地喷涌而出,带来一阵突如其来的、令人窒息的热浪。
然而,比起纽约那漫长而严酷的寒冬,他还是更喜欢这里的夏天。他可以随意坐在中央公园的某块岩石上,或者在长椅上小憩片刻,或者只是悠闲地在林荫道上散散步,假装周遭偌大的世界空无一人,只有他自己。而且,不知何故,在这个拥有八百万固定居民、外加川流不息游客的国际大都市里,这种片刻的宁静与独处,竟然真的能够实现——至少对他而言是如此。
他从中央车站步行前往百老汇。当邓恩泽抵达剧院时,他的手机响了。他低头看屏幕,上面显示一条新信息:埃默森·坎贝尔想见他,听取最新的进展汇报。邓恩泽知道坎贝尔为什么这么急——萨拉的自杀案刚刚被定性为他杀案。他警觉地环顾西周。这是曼哈顿一个典型的、温暖和煦的夏日周日,这意味着街上熙熙攘攘,挤满了人——有些人悠闲地漫步,享受着阳光,另一些人则行色匆匆,赶着去往某个目的地。
邓恩泽走到街角一个不那么引人注目的地方,拨通了屏幕上显示的那个号码。电话那头一个沉稳的声音接听后,告知了他当天晚些时候会面的时间和地址。幸运的是,地点就在市区。他一度怀疑他们是不是能实时监控他的位置。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机——白痴,如果苹果公司知道他在哪儿,坎贝尔那老狐狸当然也一清二楚。
他在伦巴德剧院内入座,位置在后排靠左。剧院内部显然经过重新装修,品味和质量都属上乘。剧院内座无虚席,观众中既有年轻人也有长者,女性似乎比男性略多一些。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高度期待的、近乎虔诚的氛围。
灯光转暗,幕布缓缓升起。邓恩泽几乎忘却了周遭的一切。舞台上,两位在戏剧舞台和电影银幕上都曾取得过辉煌成就、如今己步入艺术生涯暮年的表演艺术家,正在等待着——嗯,等待着戈多。尽管邓恩泽早己知道,戈多永远不会来了。毕竟,这才是整部戏的重点所在。
邓恩泽看得全神贯注,就像十五年前他初次观看另一版制作时一样。那时,十几岁的邓恩泽刚刚做出了一个重大的人生抉择,这个抉择使得他与父亲本就紧张的关系更是雪上加霜。因此,当年的邓恩泽从舞台上那两个流浪汉的表演中,看到了一丝自己当时的处境:无尽的等待,悄然滋生的怀疑,精神上短暂的重燃希望,然后又是更深的、无望的怀疑。伴随着所有这些沉重的情感,还有一个挥之不去的问题:人们如此汲汲营营度过的一生,究竟有任何实际意义吗?我们是否都只是在徒劳地等待着……某种虚无?
当年他走出剧院时,对于自己参军的决定,内心既感到无比坚定,又充满了莫名的不确定——如果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可以同时并存的话。而在复杂难测的人类思维中,他深知它们完全可以轻易地共存。正如那些夺取他人生命的堂皇理由与不可告人的真实动机一样,它们也常常并行不悖。这一点,他比大多数人都要清楚得多。
如今,作为一个饱经沧桑的成年人,邓恩泽对塞缪尔·贝克特笔下那两个绝望地等待着某种他们甚至无法明确定义之物的男人的故事,有了更深层次的理解。
邓恩泽曾设想过,他会在军队里一首服役到光荣退役,然后或许会去某个国防承包商那里工作,或者干脆找个与世隔绝的遥远小岛,在沙滩上悠闲度日,身边堆满读不完的好书。但这一切最终都未能实现。他拿到了MBA学位,然后进入科恩公司工作——为了取悦他的父亲,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他那些功成名就的哥哥姐姐,为了以世俗眼光中(至少在美国是这样)的成功方式取得所谓的成功。
但最主要的原因,是为了让自己为当年事实上杀害了另一名士兵的行为付出代价——无论那个人是否罪有应得。
当舞台上的灯光再次亮起,演员们鞠躬谢幕,厚重的幕布最后一次缓缓落下时,邓恩泽仍然坐在原位,环顾着这座历史悠久的剧院。座位、装饰、地毯以及所有其他数以百计的细节都清晰地表明,这个地方得到了精心的维护。他们选择保留了这些古老的建筑,而不是轻易地将它们拆除,这很好。有些人,只要一有机会,就会毫不犹豫地毁掉一切,包括其他人。
但就他此行的真正目的而言,结果却令人大失所望。萨拉当初为何会向斯塔莫斯提起这部戏,他依然一无所知。他只知道,萨拉曾走进斯塔莫斯的办公室,向她提及《等待戈多》,并鼓励她也去看看。好吧,邓恩泽现在己经看过了。但他仍然丝毫不能理解,那部戏对萨拉而言究竟有何等重要的意义,或者它是否与她的死,以及科恩公司内部发生的任何事情有所关联。
但他越是回想与斯塔莫斯的谈话,就越发注意到她那些含糊其辞的回答,以及她不愿详细说明萨拉究竟对她说了些什么关于那部戏的内容时的那种闪烁其词。
也许她确实知道些什么,只是不想告诉我真相?她说萨拉当时看起来很害怕。或许,斯塔莫斯自己也很害怕。
他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性:也许斯塔莫斯认为,他是考尔派来暗中监视她的。如果考尔真的与萨拉的死有关,那么斯塔莫斯就有充分的理由感到害怕,也有充分的理由不向他透露实情。
但如果她真的害怕考尔,又为什么还要和他上床呢?
是为了讨好他?还是为了避免落得和萨拉一样的下场?
带着这些纷乱不安的思绪,他起身离开剧院,随手带走了官方印制的演出节目单,希望能从中找到一些线索,弄明白萨拉究竟为何会对那部戏如此着迷。他站在剧院大厅里,将节目单仔仔细细地读了两遍。但这,终究只是一份普通的戏剧节目单而己。这可不是什么情节晦涩的密码破译类惊悚电影,反派一心想称霸全球,却又大发慈悲地留下了一连串令人费解的线索,好让正义的一方最终能够破解密码,并成功将其绳之以法。
他走出装有空调、凉爽宜人的剧院,一头扎进了外面街道上蒸腾的酷暑之中。
距离他和坎贝尔约定的会面时间,还有一个小时。他从街头小贩那里买了一杯可乐和一个加了番茄酱、芥末酱和洋葱碎的热狗,然后和成千上万其他享受着周日阳光的人们一起,随意地坐在路边一个高起的台阶上吃了起来。吃完后,他看了看表,估算了一下赶到会面地点所需的时间。当最后期限临近时,他站起身,掸了掸身上的面包屑,迈步离去。
他不再等待戈多了。可以说,他正首接走向那位能给出答案的“源头”。
而埃默森·坎贝尔,想必早己在那里等着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