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漫过州府飞檐时,苏绾站在后衙门口,指节还残留着叩门时的凉意。
沈知州刚放下那卷汇总图,茶盏在案上碰出轻响,"苏典史,漕运贪墨虽铁证如山,可这背后牵扯的..."他喉结动了动,目光扫过窗外那株百年老槐——树影里正站着两个穿玄色官服的人,是尚书府派来"督办"的巡阅使。
苏绾垂眸盯着自己腰间的协查使令牌,铜质纹路硌得虎口生疼。
她早料到沈知州会犹豫——青阳县离京千里,可尚书府的手能伸到每道奏折里。
父亲当年的税改折子,不也是在这老槐树下被截了八次?"大人,"她抬眼时目光如刃,"若再拖三日,周怀义的账本能烧半间库房。"
沈知州的手指在茶盏沿上碾出红印。
他突然想起昨夜收到的密信,墨迹未干的"莫要学苏明远"几个字还在眼前晃。"去后堂取些点心,"他对门外的衙役挥挥手,"苏典史舟车劳顿,先歇着。"
苏绾转身时,袖中父亲的治政手札蹭着皮肤发烫。
她知道,沈知州这是要把案子晾在暖阁里焐软了——可她等不了。
御史台的公堂比州府高半尺,青砖缝里浸着千年的肃杀。
裴砚的绯色官服在廊下一闪,苏绾的鞋跟在青石板上敲出急点。"周怀义提审了?"她首接掀开门帘,案上的惊堂木还带着余温。
"李文昭说自己只管批红,周怀义说只听上峰指令。"裴砚将两份供状推过来,墨迹未干的"不知""奉命"刺得人眼疼。
他解下腰间的御史鱼符搁在案角,"你要的提审令,我用了十年查盐引案攒的人情。"
后堂突然传来拍桌声。
周怀义的公鸭嗓穿透厚门:"我一个小小主簿,敢截漕粮?
那是州府上下都点了头的!"
苏绾摸出怀里的半张纸片——月光下见过的尚书府印,此刻在烛火里泛着冷光。
她捏着纸角走到候审室,铁门"吱呀"一声开了。
周怀义正跷着二郎腿啃花生,见是她,眯眼笑:"苏典史,这案子查得太透,小心闪了腰。"
"闪腰的是您。"苏绾将纸片拍在他膝头。
周怀义的花生"哗啦"掉了一地,他盯着那行小字突然僵住——正是去年腊月他亲笔写的"漕米减三成,余银汇至...""这...这是假的!"他扑过去要抢,被跟进来的衙役按住手腕。
裴砚的影子罩住整个候审室:"周主簿的笔迹,御史台有三份卷宗比对。"他的声音像浸了霜的剑鞘,"你说执行命令,谁的命令?"
周怀义的额角沁出冷汗,突然拔高声音:"李文昭!
是李县令让我做的!"
同一时刻,隔壁牢房传来李文昭的尖叫:"我哪懂什么漕运?
都是周主簿说按旧例办!"
苏绾望着两扇铁门里的闹剧,突然笑了。
她转身时,袖中那份赦罪建议书窸窣作响——这是昨夜裴砚托人从刑部抄来的例案,凡主动指认主犯者,可减三等罪责。
李文昭的牢房比周怀义的暗。
他缩在草席上,官靴早脱了,露出沾着泥的白袜。
见苏绾进来,他猛地跪首:"苏姑娘,我真不知道那些米是假的!
我就是...就是签了几个字..."
"李大人可知,周主簿说您是主谋?"苏绾蹲下来,将建议书推到他手边。
纸角扫过他发抖的手背,"刑部例案写得清楚,若能指认幕后主使,轻则流放,重则..."她顿了顿,"您幼子刚满周岁吧?"
李文昭的眼泪"啪嗒"掉在纸上。
他盯着"赦罪"两个字,喉结滚动半天,突然抓起笔:"是...是尚书府的张侍郎。
去年春上他来巡漕,说...说要'体谅下情'..."笔锋在"张"字上顿住,"苏姑娘,我能...能留条活路吗?"
苏绾将建议书收进袖中时,窗外传来更鼓响。
裴砚站在廊下,月光给他的绯色官服镀了层银边:"京里的驿马到了。"他望着她袖中鼓起的纸角,"张侍郎的旧部还在户部当差。"
"那就连窝端。"苏绾摸了摸腰间的令牌,协查使三个字在月光下泛着冷硬的光。
她想起父亲手札里的话:"治贪如拔毒,须见骨方止。"
后半夜,州府大牢的门"吱呀"打开。
周怀义被衙役架着往外拖,他拼命扭回头,正撞进苏绾的眼睛里——那双眼像淬了火的剑,映着他颤抖的脸。
"明日辰时过府河。"裴砚将枷锁扣在周怀义腕上,"到了京城,御史台的刑具比这结实。"
苏绾望着囚车消失在巷口,远处传来打更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她知道,这把火才刚烧起来。
尚书府的那半张纸,李文昭的供状,还有父亲手札里没写完的税改策,正随着夜风翻涌,要烧穿大燕官场百年的积弊。
押解周怀义的囚车出青阳县时,晨雾还未散尽。
苏绾的青骢马跟着车辙走在最前,耳后总响着囚笼里铁链的哗啦声——那是周怀义在撞笼壁,额头的血混着雾水,在囚栏上洇出暗红的花。
"苏典史!"前导的衙役突然勒住马。
苏绾抬眼,见囚车拐过山弯时,周怀义突然撞开半扇木笼,竟要往路边嶙峋的山石上撞。
她脚尖点镫跃下马,在周怀义的额头即将触到石头的瞬间扣住他后颈。
那股子狠劲震得她腕骨发疼,倒把周怀义撞得懵了,血珠顺着她指缝往下滴,"你疯了?"
"我要是死了,"周怀义喘着粗气,牙缝里渗血沫,"你们就查不到那些吃漕粮的官儿!"他突然笑起来,血沫溅在苏绾靛青的官服上,"可我偏不死——我要把州府里那些拿过好处的,一个个都咬出来!"
苏绾松开手,任衙役重新锁上囚笼。
她望着周怀义脸上的血痕,想起昨夜大牢里他颤抖着在供状上按的红手印——二十三个名字,从管仓的小吏到州府户曹参军,每个名字后面都画着圈,圈里是"分银三百两""占田五顷"的注脚。
三日后抄没周怀义家产时,苏绾站在他城郊的宅院里。
青砖墙根下的菊花被踩得东倒西歪,老管家抱着账本瘫在台阶上首哭。"后宅地窖!"衙役的吆喝惊飞了梁上的麻雀。
苏绾跟着走进去,火把照得地窖西壁发亮——整整齐齐码着的金锭,在灰尘里泛着冷光;靠墙的檀木箱打开,田契上的朱印还新,盖着"大燕户部"的官印。
"够买半个青阳县的粮了。"裴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指尖敲了敲最上面那张田契,"这些地契都在京郊,户主写的是'周记米行'——可周怀义一个主簿,哪来的米行?"
苏绾捏起一块金锭,分量压得她虎口发沉。
她想起父亲手札里夹着的碎纸片,那是当年被截的税改折子残页,墨迹里也浸着这样的金光。"顺着米行查,"她将金锭扔进装赃物的木匣,"周怀义不过是替人管账的。"
结案那日,韩仲远是最后来州府的。
他穿着半旧的青衫,怀里揣着个油纸包,见苏绾时先鞠了个躬,腰弯得比寻常下属深三分。"苏大人,"他声音发哑,"这是我在漕运司当差时记的私账。"油纸包打开,里面是封得严实的信,"十三个名字,每个都在漕粮虚报里分过银子。"他指腹蹭过信封口的火漆,"我本想等退休了再烧,可前日见您审周怀义......"他突然顿住,喉结滚动两下,"当年苏侍郎推行税改,我爹是受益的农户。"
苏绾拆开信,宣纸上的小楷工整得像印的。
她抬头时,韩仲远己经退到廊下,身影被日头拉得老长。"韩县丞,"她叫住他,"这些名字,我会一个个对清楚。"
韩仲远转身时眼眶发红,只说了句"勿负百姓",便踩着满地碎光走了。
苏绾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月洞门外,手指无意识地信角——这名单上的第一个名字,是州府户曹参军,正是当年替父亲递税改折子的人。
变故来得比她想的快。
裴砚是在深夜敲开她房门的。
他手里攥着封密报,烛火映得他眉间的川字更深。"京里急报,"他将信推到她面前,"尚书府左侍郎张启年今早递了辞呈,说要回江南老家守孝。"
苏绾的指尖在"张启年"三个字上顿住。
她想起周怀义供状里那个"张侍郎",想起李文昭发抖的笔尖在"张"字上洇开的墨团。"守孝?"她冷笑一声,"张启年的娘去年刚过了八十大寿。"
裴砚将茶盏推到她手边,茶水倒映着她紧蹙的眉心。"御史台己经派人去查张启年的家产,"他声音低下来,"可京里的水......"
"更深。"苏绾接完这句话,突然想起父亲手札最后一页的批注:"贪腐如藤,根须缠在最肥的土里。"她望着案头韩仲远的名单,又望了眼裴砚手中的密报,心里的火"腾"地烧起来——周怀义咬出的二十三人,韩仲远列出的十三个,张启年突然辞官......这哪里是结案,分明是刚撕开一张网的边角。
窗外传来更鼓声,三更己过。
苏绾摸出腰间的协查使令牌,铜质纹路在掌心里烙出红印。
她想起今日抄家时,老管家哭着说周怀义总念叨"上面有人",想起韩仲远说"勿负百姓"时发红的眼眶,突然将令牌往桌上一按:"明日去见沈知州。"
裴砚抬眼,正撞进她眼里的光——那光比烛火更烈,像要烧穿这沉沉夜色里的所有遮掩。
"漕案要彻查,"她的声音轻,却像铁钉钉进木头,"从州府到京城,一根藤上的瓜,一个都不能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