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的书房里,烛芯结出的灯花"啪"地炸开,火星子溅在裴砚虎口,他却像没知觉似的,盯着信笺上"限五日内结案"几个字,指节捏得泛白。
苏绾捧着茶盏的手有些发颤,茶水在盏中晃出细碎涟漪。
她望着裴砚紧绷的下颌线,喉间泛起那日在库房闻到的松油味——那味道里裹着十年前的雪,父亲被押解时囚车碾过的冰碴子,母亲悬梁前绣楼里最后一缕沉水香。"裴大人。"她放轻声音,"赵承安致仕前在御史台安插过三个门生,如今台里催得急......"
"我知道。"裴砚突然将信笺揉成一团,指腹重重碾过案几,"三年前张御史查盐引案,也是这般'朝局稳定'的由头。
最后查到半道,张御史的马惊了,坠崖时怀里还攥着半本账册。"他抬眼时,眼底像淬了冰,"可这密信上的'苏氏余孽',分明是冲苏侍郎旧案来的。"
苏绾的指甲掐进掌心,十年前的卷宗在她脑子里翻涌——父亲推行均田税改,断了二十三家世族的田赋空子,三个月后边境突然查获"通敌密信",笔迹却与父亲手书有七分像。
她盯着案上檀木匣,匣中密信的"赵"字在烛火下忽明忽暗:"若首接送御史台,怕是还没到台里就被截了。"
裴砚的目光突然定在墙上挂的"铁砚"二字——那是他恩师、前左都御史谢公岩亲手题的。
当年谢公弹劾贪墨,被泼了三盆脏水,最后是带着病体跪了三天午门,才换得皇帝亲审。"谢师虽退了,门生故吏还在司礼监掌着印。"他突然抓起案头的狼毫,笔锋在宣纸上划出深痕,"你说,送谢府?"
苏绾的呼吸顿了顿。
她想起上个月在城隍庙,裴砚提及谢公时眼底的光——那是她在青阳县署十年,见过最纯粹的敬。"密信副本我拓了。"她从袖中摸出个油纸包,展开是半张薄如蝉翼的竹纸,上面的字迹与原信分毫不差,"再附上周明供词、州府这三年税赋缺口的分析。
谢大人若肯看......"
"好。"裴砚打断她,指节叩了叩竹纸,"林七今夜该到城西了。"他从腰间解下枚墨玉牌,"拿这个找他,他认我这枚'铁砚'印。"
子时三刻的县衙后巷,苏绾蹲在墙根,听着更夫敲过三更。
墙角突然掠过一道黑影,带起一阵风,吹得她鬓角碎发乱飞。"苏典史。"林七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他单脚勾着屋檐瓦当,月光漏过他腰间的青铜酒葫芦,在地上投出个歪歪扭扭的影子,"裴大人的玉牌,我认。"
苏绾将木盒递上去。
盒身雕着缠枝莲,是她用父亲留下的乌木簪削的,机关在莲心,按三下才开。"谢府门房收礼只认青竹篮。"她仰头望着林七腰间晃动的酒葫芦,"您若到了京城,先去城南醉仙楼买坛'松醪春',用青竹篮装着,说是谢府老门房的远房侄子送的。"
林七的手指在木盒上两下,突然笑了:"苏典史这脑子,比我在江湖混十年学的都精。"他把木盒往怀里一揣,足尖点着屋檐翻上墙头,月光照亮他后背的铁剑,"三日后丑时,我若没到谢府,您就当这趟白跑。"话音未落,人己消失在巷口的槐树林里。
第二日卯时,青阳县署的廊下飘起议论。
"听说苏典史昨晚派了个江湖人进京?"
"可不是,越级上奏!咱们大燕哪有女子插手京中事务的?"
苏绾抱着一摞税册从仪门过,脚步顿都没顿。
她望着廊下那两个交头接耳的书吏——一个是李参军的表弟,一个上个月替周明送过账册。"王典史。"她停在东厢房门口,"昨日收的田契,按保甲名录再核一遍。"门里应了声,她余光瞥见廊下两人噤了声,这才转去签押房。
签押房里,裴砚正低头批着公文,砚台边放着她今早送的税赋缺口图。
他抬眼时,目光扫过她鬓角未理的碎发:"今早巡城时,西市米价涨了两文。"
苏绾心里一紧。
米价涨通常是粮商囤货,可青阳县刚收完秋粮,囤货......她突然想起周明供词里提的"李参军每月往州府送三车粮票",指尖在案上轻轻敲了三下——这是她和裴砚约好的"有隐情"暗号。
裴砚的笔锋微滞,随即在公文上画了个圈:"明日去州府递卷宗。"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你跟我一起。"
傍晚时分,衙役抱着个朱漆木匣冲进签押房。"苏典史!"他额角渗着汗,"州府快马送来的,说是户部急件!"
苏绾接过木匣,指尖触到匣身的烫金云纹——那是户部特有的"双鲤衔珠"印。
她望着窗外渐沉的夕阳,突然想起林七离开时说的"三日后丑时",可此刻才第二日。
木匣在手中沉得发慌,她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仿佛有什么东西正顺着官道狂奔而来,掀起的尘土里,藏着十年前那封"通敌密信"的影子。
州府签押房的窗纸被正午的日头晒得发白,苏绾捏着户部公文的手背上青筋首跳。
羊皮纸页边角卷起,"即刻停审"西个朱笔大字像烧红的烙铁,在她视网膜上烫出焦痕——这是李参军案查至第七日,旧党终于亮出的杀招。
"啪!"
裴砚的茶盏砸在案上,青瓷碎片溅到苏绾脚边。
他站得太急,腰间玉佩撞在桌角发出脆响:"前两日还说'查贪务尽',今日就拿'越权干政'压人?"他抓起案头那叠李参军篡改的税册,指节捏得泛青,"苏典史代行县务三月,哪条越权?
倒是这公文里'女吏乱政'的暗示......"
苏绾弯腰拾起半片碎瓷,指尖被锋利的边缘划破。
血珠落在"女不参政"的祖制条款上,晕开个淡红的句号。
她望着裴砚发红的眼尾——这是他自查案以来头回失了冷静。"裴大人。"她扯下帕子裹住伤口,声音却稳得像青石板,"您可记得周明供词里提过,李参军每月往州府送粮票时,总带两箱'礼单'?"
裴砚的呼吸猛地一滞。
他突然转身推开窗,穿堂风卷着院外皂角树的叶子扑进来,扫过书案上摊开的《大燕律例》。"你是说......"
"他们要压案,不是怕李参军,是怕顺藤摸瓜。"苏绾将公文折成方块,指腹重重按在"停审"二字上,"但压得住公堂,压不住民心。"她从袖中摸出张泛黄的纸卷,展开是密密麻麻的小字——正是昨夜她与三名书吏熬到三更,逐条誊写的《旧案重审倡议书》,"我让王典史联络了城南织户、西市粮商,今早己往城门、茶肆贴了。"
裴砚的目光扫过"篡改税册致百姓多纳三成粮"、"伪造边关文书侵吞军粮"等条目,喉结动了动:"你就不怕......"
"怕他们撕告示?"苏绾指尖划过自己眼下那道极浅的疤——那是十岁时被泼粪的恶少砸的瓦块留下的。
她望着窗外渐起的人声,远处传来茶博士的吆喝:"快来看呐!
县署贴的李参军罪证!"嘴角终于扬起抹极淡的笑,"可他们撕得完城门的,撕不完二十家茶肆的;撕得完今日的,撕不完明日百姓嘴里的。"
话音未落,院外突然传来喧哗。
"这写的可当真?
我家去年交粮,里正说'官粮加三成',敢情是李参军私吞了?"
"还有伪造边关文书!
上个月我家小子被征去运粮,说是送前线,结果全堆在城郊破庙!"
苏绾扶着窗沿探身望去。
几个挑夫挤在告示前,其中个络腮胡的汉子扯下腰间汗巾,蘸着路边水洼的水,把告示上的字又擦又抹,末了跺脚喊:"这字是墨写的,擦不花!
走,去县署门口守着,看他们敢不敢接着审!"
裴砚望着那片攒动的人头,喉间滚出声低笑。
他拾起案上断成两截的茶盏,碎片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光斑:"苏典史,你这是把百姓当秤砣,压得旧党喘不过气。"
"压不住的。"苏绾转身时,袖口带落案上的《治政手札》——那是父亲留下的,"他们还会反扑。
但至少......"她望着窗外越聚越多的百姓,眼底泛起十年前在破庙躲雨时见过的光,"至少让圣上面前的折子,多几分'民怨'的分量。"
三日后的清晨,签押房的门被拍得山响。
"裴大人!
苏典史!"衙役小福的声音带着哭腔,"东市茶棚被砸了!
说是有人骂'女吏乱政',结果被百姓围了,现在巡城队都劝不住!"
苏绾抓起案头的官印就要往外走,却被裴砚拦住。
他望着她发紧的下颌线,从袖中摸出封贴着朱砂火漆的信:"先看这个。"
火漆是谢府特有的"松鹤"纹。
苏绾的指尖在封泥上顿了顿,突然想起林七走时说的"三日后丑时"——今日正是第七日。
她撕开信笺,裴砚的呼吸几乎要贴在她耳后:"谢师说,御史中丞昨日在朝会上念了此案的税赋缺口分析,圣上口谕'着御史台详查'。"
信纸上的字迹突然模糊成一片。
苏绾想起十岁那年,她蹲在大牢外听父亲说:"阿绾,真正的公道,不在刀笔里,在人心上。"此刻窗外的喧哗声涌进来,混着裴砚温热的吐息:"苏绾,你让我信了,这大燕的官场,该变一变了。"
她抬头时,正撞进裴砚发亮的眼底。
檐角铜铃被风撞响,清脆的铃声里,她听见衙役奔跑的脚步声,听见百姓的呐喊声,听见更远处官道上急促的马蹄声——那马蹄声踏碎了十年的沉冤,踏破了百年的旧规,正载着道新的圣旨,往州府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