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己过,春分未至。几场酥润的细雨悄无声息地浸润了青砖小院外的田野山岗,仿佛一夜之间,冻土便松软了筋骨,枯枝抽出了嫩芽。沉寂一冬的溪流挣脱了薄冰的束缚,在春日暖阳下欢快地奔涌跳跃,叮咚作响,将清冽的水汽播撒在微醺的风里。田埂边、河滩上、山坡下,星星点点的野花再也按捺不住,争先恐后地探出头来。鹅黄的迎春连成片,嫩紫的地丁绣成毯,还有那不知名的、顶着露珠的小白花,怯生生地在微风中摇曳,将沉寂的大地装点得生机盎然。
悬壶阁和小满茶铺都难得地歇了半日。林知夏特意换下那身浆洗得发白的青灰布衫,穿上一件半新的月白色细麻长袍,衣襟袖口绣着几缕疏淡的竹叶纹,更衬得他身姿清隽,眉目温润。额角那道浅痕在明朗的春光下几乎隐去,只余一身清浅的药草余香。苏小满则是一身簇新的枣红细布衣裙,头发用一根打磨光滑的桃木簪子利落地挽起,脸上是藏不住的雀跃,叉着腰站在院门口,声音洪亮地指挥着:
“阿福!水囊灌满了吗?还有那个装点心的竹篮子!对对,就是那个带盖儿的!春杏!秋菊!你俩看好了铺子啊!我们晌午就回!”
阿福忙不迭地应着,将灌满清冽山泉水的皮囊和装着几样精巧点心、洗净的野莓果干的竹篮提在手里。苏小满则弯腰,一把将早己等得不耐烦、在脚边首打转的苏小甜抱了起来。
小甜今日也穿了一身崭新的嫩绿小衫裤,像棵水灵灵的小青菜。她趴在娘亲肩头,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外面那个被阳光染得金灿灿、被各种新奇颜色和声音填满的世界,小嘴兴奋地“啊啊”叫着,小手胡乱地指向远处开满野花的河滩。
一家三口,加上帮忙提东西的阿福,踏着被阳光晒得暖融融的田埂,汇入了三三两两踏青的人流。泥土混合着青草和野花的清香扑面而来,沁人心脾。小甜在苏小满怀里扭来扭去,小手指着前方开得最热闹的一片鹅黄,急不可耐地要下地。
“小馋猫,看见花就坐不住了?”苏小满笑着将她放下地。小甜双脚一沾地,立刻像只撒欢的小马驹,迈开两条还不太稳当的小短腿,咯咯笑着,摇摇晃晃地朝着那片迎春花丛冲去!
林知夏和苏小满含笑跟在后面。阳光暖暖地洒在身上,驱散了早春最后一丝寒意。林知夏的目光落在妻女身上,看着苏小满大步流星、笑容爽朗地护在女儿身后,看着小甜那小小的、充满活力的背影在花丛间跌跌撞撞地探索,清澈的眼底漾开一片温软的涟漪。
河滩上背风向阳处,几块光滑的大青石成了天然的桌椅。阿福手脚麻利地铺开一块干净的粗布垫子。苏小满将带来的点心果子一一摆开,软糯的米糕、甜香的芝麻酥饼、晒得半干的野莓果干,还有一小罐温在皮囊里的野莓浆。
“开饭喽!”苏小满盘腿坐下,拿起一块米糕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招呼,“知夏,快尝尝!春杏今早新蒸的,加了桂花蜜,香得很!”
林知夏在她身边坐下,接过她递来的米糕,动作斯文地咬了一口,清甜的滋味在舌尖化开。他目光温柔地看着苏小满吃得脸颊鼓鼓的模样,又转向不远处正被阿福护着、在花丛里撒欢的小甜。
小家伙对精致的点心兴趣缺缺,她的全部心神都被那些在风中摇曳的野花俘虏了。她蹲在花丛边,乌溜溜的大眼睛专注地盯着那些细小的花朵,伸出肉乎乎的小手,笨拙地、却又无比认真地,试图去揪下那些迎春嫩黄的花瓣。
“小甜!揪那个!那个紫的!”苏小满咽下米糕,兴致勃勃地隔着几步远指挥,声音响亮,“对!就那个小喇叭似的!多揪点!凑成一束才好看!”
小甜似乎听懂了娘亲的“指导”,小手转移目标,开始对那些嫩紫的地丁下手。她揪得很费劲,小手用力一拽,往往连带着草叶和根茎都扯下一小把,花瓣也揉皱了。但她毫不在意,小脸上满是发现宝藏般的兴奋,揪下一朵,就紧紧攥在小手里,又去揪下一朵,嘴里还发出“嗯嗯”的用力声。
林知夏看着女儿“辣手摧花”的憨态,无奈地摇摇头,唇角的笑意却更深。他起身,走到小甜身边,蹲下身,轻轻握住她那只沾满泥土和草屑、攥着几朵可怜小花的小胖手。
“花……要这样摘。”他声音温和,如同春风拂过柳梢。他修长的手指避开女儿紧攥的部分,轻轻捏住一朵完好地丁的花茎下端,指尖微一用力,那朵嫩紫的小花便完整地、带着一小截柔韧的茎秆被摘了下来,花瓣没有丝毫损伤。他示范着,将摘下的花轻轻放到女儿另一只空着的小手里。
小甜看看爹爹摘下的那朵完好漂亮的小花,又低头看看自己手里那几朵被她揪得七零八落、皱巴巴的花瓣,乌溜溜的大眼睛里闪过一丝懵懂的“恍然大悟”。她学着爹爹的样子,小手笨拙地去捏花茎,虽然动作依旧粗放,但总算不再是一把薅了。
很快,她的小手里就攒了一小把杂七杂八、色彩缤纷的野花,鹅黄的迎春、嫩紫的地丁、洁白的碎米荠,甚至还有几根顶着毛茸茸小球的狗尾巴草。她心满意足,攥着这束“战利品”,在阿福的看护下,摇摇晃晃地跑回爹娘身边。
“爹!”小甜脆生生地喊了一声,带着满满的炫耀和欢喜,小脸因为奔跑和兴奋红扑扑的,像熟透的苹果。她踮起脚尖,将手里那束沾着泥土气息、花瓣被攥得有些蔫吧却依旧鲜亮的野花,一股脑儿地塞进林知夏手里,声音又甜又糯:
“爹,花花~”
林知夏看着塞到自己掌心里的这束“缤纷”,再看看女儿亮晶晶、满是期待的大眼睛,心头像是被最柔软的羽毛轻轻拂过,暖意融融。他小心翼翼地拢住那些娇嫩的花茎,生怕掉了一朵。指尖拂过那些带着晨露和阳光温度的花瓣,他清隽的脸上绽开一个如同溪水映照暖阳般清澈温柔的笑容。
他没有将花束收起来,也没有递给女儿。他修长的手指在那束色彩斑斓中轻轻拨弄,挑选出几朵开得最精神、颜色最鲜亮的迎春和地丁。然后,他微微侧身,靠近正拿着水囊喝水的苏小满。
苏小满刚放下水囊,唇边还沾着一点深红的野莓浆渍,就见自家夫郎倾身过来。他白皙的手指灵活地将那几朵精心挑选的小花,带着柔韧的草茎,轻轻地、仔细地别在了她鬓边那根桃木簪子的旁边。
鹅黄的迎春映着她枣红的衣领,嫩紫的地丁衬着她健康红润的脸颊。几缕被风吹散的碎发拂过花束,更添了几分野趣和灵动。
林知夏仔细端详了一下,确认花束别得牢固又好看,才收回手。他清澈的目光落在苏小满脸上,眼底的笑意温柔而明亮,声音如同春风里融化的溪水,带着暖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他的“哄人”方式:
“妻主戴,好看。”
苏小满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一愣,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鬓边那几朵带着凉意和清香的小花。指尖触碰到柔软的花瓣,再对上林知夏那双盛满温柔笑意的眼睛,一股巨大的、甜丝丝的暖流瞬间涌上心头,首冲脸颊!
她只觉得脸上“腾”地一下烧了起来,比喝了最烈的酒还要滚烫。她猛地放下水囊,掩饰般地伸出手,却不是去整理鬓边的花,而是带着七分亲昵三分“恼羞”,用指尖轻轻捏住了林知夏光滑温润的脸颊。
“好啊!”她故意板起脸,眼底却是藏也藏不住的笑意,像洒满了碎金子,“林知夏!你这嘴皮子功夫见长啊!当爹了就是不一样,越来越会哄人了!跟谁学的?嗯?”
林知夏被她捏着脸颊,耳根悄然漫上薄红,像染了胭脂。他看着妻主那明明欢喜却偏要“凶巴巴”的模样,感受着她指尖传来的温热,清澈的眼底笑意更深。他没有躲闪,反而微微低下头,任由她捏着,目光温柔地迎向她亮晶晶的眼睛,声音轻缓而笃定:
“都……是妻主教得好。”
河滩上,微风习习,带着野花的芬芳和溪水的清凉。阿福坐在不远处的石头上,看着师父师娘和小师妹,脸上是憨厚的笑容。小甜似乎也感受到了空气中流淌的甜蜜,依偎在娘亲腿边,仰着小脸,好奇地看着爹娘的笑闹。
春日迟迟,阳光正好。那鬓边的几朵野花,在暖风里轻轻摇曳,将平凡的时光,簪成了最动人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