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栖镇三年一度的“春服比赏会”终于来了。
表面是赏春交游,实则是镇上几大绣坊、商户、官眷间的明争暗斗,谁家女儿出彩,谁家的名声便高了三分,谁家绣品被推举,哪家铺子就能在下半年坐稳头牌。
我与清书穿着娘新制的春衣入席。她穿嫩粉细织纱裙,秀气柔婉,我则是一袭素水烟罗,下摆绣着一圈碧水鸢尾。那是娘亲手绣的,针脚紧致,线色柔和,一点不输顾家千金。
只是刚踏进“望溪楼”的女客楼,耳边便响起两道窃窃私语:
“你看,那件水烟罗不是顾家小姐订的料子?”
“啧,是她?顾家的料子怎么落到她身上了?”
我神色不变,手却紧了紧袖口。
清书轻轻挽住我指尖,低声道:“别听她们的,娘说了,人言轻贱,不值一顾。”
我偏头望她,她一双清澈眼眸满是真诚。我心头柔了些许,轻声应道:“嗯。”
谁知才落座,厅角便响起一声尖细嗓音:
“哎呀,姐姐也来了?今日果真是人齐了。”
我不必回头,光凭语调就知道是谁。
林婉仪,三房嫡女,顾氏之女。她今日一袭“鹤羽霜裙”,银丝绣边,头戴嵌玉珠花,妆容精致,宛若画中飞仙。她一边端着茶盏,一边轻巧落座,目光从我裙摆缓缓掠过,声音拔高一线:
“这身衣裳倒也雅致,只是——听说,这料子原是我顾表姐定制的吧?姐姐穿上,倒也别有一番滋味。”
她话中带刺,恰恰卡在“别有一番”与“原是别人弃用”的暧昧间,引得几位女眷投来好奇目光。
我唇角挂笑,答得淡然:“顾家小姐退单之后,料子自然可入市。我们银货两清,不亏不欠,谈不上‘别有滋味’,不过合适罢了。”
婉仪眉尾轻挑,讥讽不止:“说是退单,可惜人家小姐嫌料子太素,才转出。这么说来,姐姐是捡了顾家不要的?”
我正要开口,忽然一道低沉冷淡的嗓音插了进来:
“若照林三小姐这般说法,那镇上半数姑娘都该将春衣藏进箱底了。余料、余货、余人,莫非都不配出门?”
全场一静。
顺声望去,只见楼梯转角处立着一人,月白短袍,腰悬玉珏,面色清冷,眼含霜气,赫然是监察司书吏——沈致远。
我心中微跳。
他怎会出现在这里?
沈致远不慌不忙踱步而入,拱手行礼:“在下受邀旁听诗会,原不该涉女客席。但此刻言语偏颇,未免扫了春兴。”
婉仪脸色一僵,忙起身福礼:“婉仪一时失言,望沈大人勿怪。”
他不言,只微微颔首。
但那目光,终究落向了我。
不偏不倚,也无笑意,只像是棋手望向局中一子,冷静,却算准了她不会落败。
我心头忽地微涩。
他不是怜我、惜我、助我——他是在下注。他押我,会赢。
清书察觉我神色有变,轻轻靠过来,小声道:“那位沈大人……是你认识的人?”
我回神摇头,语气微冷:“曾见过数面,没甚交情。”
她“哦”了一声,却不再追问,只静静握住我的手。
宴席散时,众人或热络或尴尬地退去,我牵着清书走在最后。
她忽然问:“姐姐,那位沈大人,是站在你这边的吧?”
我一怔,“你怎知?”
“因为他说话时,看你了。”她声音极轻,“而且他看你的样子,不像旁人,是在等你开口。”
我未答。
我当然知道他不是无的放矢。他是监察司,素来以察微知机、审人度势见长。他若开口,不会只为一个未出阁的绣娘争口气。
可我又无法否认,他的那一声开口,的确替我挡下了一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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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中,母亲坐在绣架前拆线。
“宴上如何?”她问。
“有人说那水烟罗原是顾家的料子。”我坐下,语气平静。
母亲神色不变,手下针线却顿了一下。
“顾晚棠当初退了单,价银也退清了。我买下用料,是正当。可她们若要以此借题发挥……”她声音低下去,“只怕接下来,不止是你。”
我心中一沉:“娘是说,顾氏?”
母亲点头:“她这些年掌着绣坊,打得是‘接顾家,嫁顾家,再吞绣坊’的算盘。”
“那她如何容得我?”
母亲眼中浮起一丝冷意:“你是嫡出,是顾氏的眼中钉。她以为你不过是我调教出来的绣娘,谁知你竟站上了正厅账桌前。”
我沉默片刻,忽问:“娘,那双燕玉佩还在?”
母亲抬眸看我,半晌,低声道:“你想戴?”
“他们若不肯认我为嫡,我就让他们看清——我是林清遥,是林家的嫡长女,不是顾家退单的余布,也不是谁口中的‘棋子’。”
娘轻轻笑了,眉眼里有一抹熟悉的骄傲:“既如此,娘自该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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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我翻开账本,却少有落笔。
沈致远为何而来?为何在那一刻开口?又为何只看我一眼,便转身离席?
是他自己落子,还是他……把我当成了棋?
我不敢想太多,只知道一件事:既然有人在暗中下局,我就得学会落子。
无论输赢,总比任人提线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