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芷院的烛火噼啪炸了个灯花,林晚昭揉了揉发酸的后颈,将《江南医脉》往烛火凑近些。暖黄的光晕在她眉眼间跳跃,映出她眼中凝重的神色。纸页翻动时,指尖传来微微粗糙的触感。
春桃端着参茶进来时,正见她指尖顿在某一页,指节因用力微微发白。茶香袅袅升起,与烛火交织成一片氤氲。
“姑娘,喝口参茶吧。”春桃将茶盏搁在案头,见那医谱被翻得松散,泛黄的纸边己有些卷曲,“您从西院回来就没合眼……”
“春桃,你看这个。”林晚昭突然抽了抽书页,一张泛黄的纸片从夹层里滑落,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她语气微颤:“方才翻到《紫背天葵辨》那章,纸页比别处厚。”
春桃凑近一瞧,纸片边缘泛着茶渍,上头是工整的小楷:“陪嫁明细:良田八百顷、商铺三十间、银钱三百万两……另有江南医阁秘典十二本,交于镇国侯府正库收管。”字迹最后洇开一块,像是被水打湿过,留下一圈暗痕。“然查账方知,正库仅收良田三百顷、商铺十间……”
“三百万两?”春桃倒抽一口凉气,茶盏差点摔在桌上,声音在寂静的屋内显得格外突兀,“当年老夫人说大夫人陪嫁不过百万,原是……”
林晚昭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指腹下传来一阵刺痛,却压不住心头翻涌的情绪。前世苏玉容总说母亲的陪嫁“早被侯府用空”,她信了;后来被污蔑通奸时,苏玉容哭着对父亲说“连陪嫁都贴补了府里”,她也信了。
可此刻这张被茶水浸透的清单上,分明写着“余下银钱转交江南‘福来记’、‘同盛昌’等商号”——而这些商号的名字,她前世在苏玉容的陪嫁单子里见过。
“阿福!”她推开窗,晨雾裹着槐花香涌进来,带着一丝清冷的气息,“去查‘福来记’、‘同盛昌’现在的东家是谁。”
院外传来踢踏的脚步声,阿福扒着窗沿探进头:“姑娘,我昨儿就留了心!”他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油腻的气味扑鼻而来,“这是我托城西书铺的王掌柜查的,‘福来记’五年前换了东家,现在的大老板是苏夫人的嫡兄苏明远!”
林晚昭捏着清单的手剧烈发抖,纸张在她手中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前世母亲暴毙后,苏玉容确实以“清点陪嫁”为由在库房住了七日,她当时只当继母是替亡母料理后事,却不知那七日里,母亲用半生心血攒下的家业,全被换了姓氏。
“春桃,把这清单收进暗格里。”她深吸一口气,将纸片抚平,指尖着那些字迹,仿佛能触摸到母亲的心血,“今日去给老夫人请安,我要提提母亲的医谱。”
镇国侯府正厅的檀香熏得人发闷,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沉静。林晚昭跪在软垫上,将《江南医脉》呈给上首的老夫人:“祖母,这是母亲当年陪嫁里的医书,孙女儿前日在西院翻到的。”
老夫人浑浊的眼睛亮了亮,接过医谱翻了两页,手指在纸面上轻轻划过:“你母亲的字,我认得。”她摸了摸泛黄的纸页,声音中带着几分怀念,“当年她总说要把医脉传给你,可惜……”
“听说这医谱是江南医阁的秘本?”苏玉容端着茶盏的手顿了顿,瓷杯与木案相碰发出一声轻响,“我前日还同老爷说,昭昭年纪小,保管这样的宝贝怕不妥当……”
“孙女儿也这么想。”林晚昭忽然抬眼,目光如针般锐利,“所以想请太医院的刘院判来瞧瞧,若真是医阁秘本,便捐给太医院做个由头——毕竟母亲当年总说,医书该救人,不该锁在箱子里。”
苏玉容的茶盏“当啷”一声磕在案上,声音突兀地打破了厅内的安静。林晚昭眼尖地看见她指尖发白,连茶盏里的水都晃出半盏。
“这主意好。”老夫人拍了拍她的手背,手掌粗糙而温暖,“明儿我就让人去太医院传话。”
苏玉容勉强笑了笑:“老夫人说得是,我……我突然有些头晕,先告退了。”她扶着丫鬟的手起身,裙角扫过林晚昭的鞋面,带起一阵沉水香,浓烈中带着几分压迫感。
林晚昭垂眸盯着自己的鞋尖,嘴角勾起半分冷笑——苏玉容果然坐不住了。
她早算准了,提医谱是虚,引苏玉容去西院才是实。前世苏玉容为毁证据,曾在西院放了把火,烧了半间厢房,如今她故意说要“捐医书”,苏玉容必定要去密室确认医谱是否还在。
西院的老槐树在暮色里投下巨影,风掠过树梢,发出低沉的呜咽。林晚昭缩在廊下的石榴树后,看着一道黑影猫着腰往密室方向挪。
那婆子裹着灰布裙,头上的银簪闪了闪——是苏玉容的贴身妈妈王嬷嬷。
“春桃。”她轻声唤了句。
暗处跳出几个粗使丫鬟,将王嬷嬷堵在槐树下。夜风吹动衣袂,带来阵阵寒意。
王嬷嬷见势不妙要跑,春桃一把揪住她的后领:“嬷嬷这是要去哪儿?西院夜里可闹过贼的。”
“我、我来拾帕子!”王嬷嬷的声音发颤,手往怀里乱摸,声音中满是慌乱,“真的是帕子……”
春桃首接掏她的衣襟,一张折成方块的信笺掉在地上,纸张摩擦地面的沙沙声清晰可闻。
林晚昭捡起来展开,是苏玉容的笔迹:“若密室未动,速回;若有开启痕迹,放火毁物,不可留证。”
“夫人倒是贴心。”林晚昭将信笺塞进袖中,声音冰冷,“嬷嬷,你说我把这信拿给老爷看,他是信你半夜来拾帕子,还是信夫人要烧侯府的院子?”
王嬷嬷“扑通”跪下,额头撞在青石板上:“姑娘饶命!是夫人逼的,她说若是不去,就把我那在苏州的儿子卖去矿上……”
林晚昭没理她的哭嚎,转身对春桃道:“把人关到柴房,明儿送老夫人那儿发落。”她望着暮色里的西院,风卷起几片枯叶打在脸上,带着秋末的凉意,“苏玉容以为烧了密室就能毁了证据,可她忘了,账册在,商号在,连她亲笔写的信都在。”
深夜的清芷院,烛火将林晚昭的影子投在墙上,晃得像团跳动的火。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远处鸟鸣骤起,夜色愈发深沉。
春桃替她卸下珠钗,轻声道:“姑娘,阿福说户部的陈主事明日辰时在茶楼等您。”
“陈主事?”林晚昭解着腕上的银镯,金属碰撞声清脆悦耳,“他不是苏相的门生?”
“可陈主事的独子去年中了寒症,是您用紫背天葵救的。”春桃替她披上斗篷,布料拂过肌肤带来一丝温热,“阿福说,他早想寻机会报恩。”
林晚昭摸出袖中的信笺,在烛火上引燃。橘色的火焰舔着纸角,将苏玉容的字迹烧成灰烬,空气中飘散着一股焦苦味。
“春桃,明去顾世子府递帖子,就说我要去百草堂采些紫背天葵——”她顿了顿,望着窗外的月亮,月光洒在她脸上,泛起淡淡银辉,“顺便,让顾世子陪我走这一趟。”
春桃抿嘴笑了:“顾世子前日还送了姑娘两盆绿梅,说您屋里素净……”
“去你的。”林晚昭耳尖发红,伸手要打,却在碰到春桃前收了力,动作温柔了几分。
她转身取出母亲留下的金印,指腹着印上“沈”字的刻痕,冰冷的金属触感让她心中一震,“娘,您看,我开始讨账了。”
烛火突然摇曳起来,将金印的影子投在《江南医脉》上,光影交错,如同命运的轮回。
林晚昭望着那重叠的光影,眼底寒光渐盛——苏玉容欠的,她要连本带利讨回来;母亲受的委屈,她要一一奉还。
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一声“咚——”,惊起几只夜鸟,振翅声划破夜空,仿佛预示着风暴即将来临。
林晚昭将金印收进暗格,对着月光理了理鬓角:“明日,该让某些人睡不着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