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三月,细雨如酥。青石板路上蜿蜒的水痕映着黛瓦白墙,阿蘅蹲在巷口的青石板上,用木炭在油纸伞面上勾画。她的指尖沾着墨渍,发间别着半朵枯萎的山茶花,那是前日从功德塔下捡来的。
"阿蘅!又在画这些不三不西的东西!"绣坊老板娘举着竹尺追出来,油纸伞面刚勾勒出半只展翅的青鸟,就被劈手夺了去,"好好的伞面糟蹋成这样,明日王家小姐的喜伞你打算用这个交差?"
阿蘅垂着头不说话,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望着老板娘走远的背影,忽然瞥见街角闪过一抹玄色衣角。那是个背着檀木匣子的年轻男子,腰间系着的穗子上坠着枚白玉,在雨雾中泛着温润的光。
当晚绣坊打烊,阿蘅偷偷溜进工坊。月光从雕花窗棂漏进来,照亮案上未完工的喜伞。她摸出藏在袖中的刻刀,那是父亲留下的遗物,刀刃己经磨得发钝,却依旧锋利。
刀锋在伞骨上轻轻游走,木屑簌簌落下。她想起幼时在父亲的木雕铺里,看他用刻刀在檀木上雕刻飞天神女,衣袂飘飘似要乘风而去。那时巷口的功德塔还未修缮,父亲常说:"阿蘅,真正的好手艺,是能把人心头的念想刻成活物。"
卯时三刻,晨光刺破云层。阿蘅顶着黑眼圈完成了最后一刀,伞面上的青鸟栩栩如生,翅膀上的羽毛纤毫毕现。她正要松口气,突然听到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阿蘅!王家小姐派人来取伞了!"绣坊学徒小桃推开门,看到案上的伞,顿时瞪大了眼睛,"这......这是你一夜刻出来的?"
王家的马车停在绣坊门前,管家接过伞的瞬间倒吸一口凉气。伞面上的青鸟仿佛要冲破桎梏,雨滴落在羽毛上,竟顺着纹路凝成水珠,顺着伞骨滴落,形成一道小小的水幕。
"这手艺......当真是绣坊所作?"管家狐疑地打量着阿蘅,她的粗布衣裳上沾着木屑,袖口还渗出几道刻刀划伤的血痕。
消息像长了翅膀般传遍江南。三日后,一顶八抬大轿停在绣坊门前,轿帘掀开,露出一张带着病容的脸。那是当朝首辅的独子沈砚,他望着阿蘅手中的木雕,苍白的脸上泛起红晕:"姑娘可愿入府,为我雕刻一副屏风?"
阿蘅握着刻刀的手微微发抖。她想起功德塔下的碑文,记载着前朝匠人因技艺出众被征入宫,最终却消失在皇城深处。但沈砚眼中的恳切让她鬼使神差地点了头——或许,她能在那深宅大院里,找到父亲失踪的真相。
沈府后院的梧桐树下,阿蘅支起雕花屏风。沈砚每日都会来,有时带着医书,有时捧着诗集。他教她辨认香料,说:"这龙涎香焚起来,能让木雕的香气更持久。"她则为他雕刻书签,在竹片上刻下他写的诗句。
"阿蘅,你看这《浮生六记》。"沈砚咳了两声,苍白的手指抚过书页,"芸娘与沈复的情意,倒让我想起初见你时,你蹲在雨里画画的模样。"
刀锋在檀木上骤然停顿。阿蘅望着他染着病气的眉眼,忽然想起父亲失踪前夜,也曾这般温柔地摸着她的头:"阿蘅,等爹从京城回来,就教你雕刻真正的绝技。"
然而父亲再也没有回来。有人说他因得罪权贵被下狱,也有人说他带着毕生所学消失在茫茫人海。阿蘅握紧刻刀,在屏风上刻下最后一笔——那是功德塔的轮廓,塔顶的风铃在刀锋下轻轻颤动。
秋意渐浓时,沈府突然来了位不速之客。那是个穿着玄色劲装的男子,腰间系着的白玉穗子让阿蘅心头一跳——正是那日在街角见过的人。
"沈公子,令尊有请。"男子递上一封密函,目光在阿蘅身上停留片刻,"这位姑娘的手艺,倒是让我想起一位故人。"
沈砚的咳嗽愈发严重,药汁的苦涩弥漫在寝殿。他握着阿蘅的手,掌心冰凉:"阿蘅,明日随我去功德塔还愿吧。"
功德塔前,香火缭绕。阿蘅望着塔顶斑驳的碑文,突然发现角落里刻着半朵山茶花,与她发间的一模一样。沈砚咳着血,指着塔下的一口枯井:"听说......这下面藏着前朝秘宝,还有位擅雕刻的奇人......"
话音未落,玄衣男子带着侍卫包围了功德塔。"沈砚,你私通江湖人士,意图谋反!"为首的侍卫亮出令牌,正是沈砚的父亲沈首辅的贴身护卫。
阿蘅护着沈砚后退,刻刀在月光下泛着冷光。玄衣男子摘下斗笠,露出一张与沈砚有几分相似的脸:"妹妹,多年不见。"
这句话如惊雷炸响。阿蘅手中的刻刀当啷落地,她终于看清对方眼角的红痣——那是失散多年的兄长,也是父亲失踪的真相。
原来父亲为保护前朝秘宝,带着兄长假死遁入江湖。而沈首辅为夺秘宝,暗中操控一切。沈砚剧烈咳嗽着,从怀中掏出一枚玉佩:"阿蘅,这是......父亲临终前让我交给你的......"
玄衣男子突然出手,却被沈砚挡住。刀光闪过,沈砚胸前绽开一朵血花,他笑着将玉佩塞进阿蘅手中:"原来......这功德塔下,藏的不是秘宝......是人心......"
阿蘅握着玉佩,上面刻着半朵山茶花。刀锋在她掌心游走,鲜血顺着刻刀滴落在功德塔的石阶上。她想起父亲的话,真正的好手艺,是能把人心头的念想刻成活物。而此刻,她要刻的,是一场惊世骗局,是一段血泪交织的过往。
"兄长,你可还记得儿时檐下,父亲教我们雕刻的时光?"阿蘅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刻刀在玉佩上飞舞,木屑与血珠混在一起,"如今隔却山海,这一刀,我要刻出真相。"
玄衣男子望着妹妹手中渐渐成型的玉佩,那上面浮现出父亲临终前的面容。功德塔的风铃突然作响,惊起一群寒鸦。沈府的火把照亮夜空,却照不亮这深宅大院里,藏了十年的恩怨情仇。
阿蘅将刻好的玉佩抛向兄长,转身踏入火场。沈府的大火映红了半边天,她在火中看到父亲、看到沈砚,看到儿时檐下的山茶花。刀锋千转,蜿蜒成画,这一世的荒唐与沧桑,都化作了手中最后的雕刻。
黎明时分,功德塔下传来清脆的风铃声。有人说在灰烬中找到半块刻着山茶花的玉佩,也有人说看见一位女子,背着刻刀,消失在江南的烟雨中。而那座盛名之下的功德塔,依旧静静地立在桥畔,见证着人间的莫测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