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地上的广播第三次响起《社会主义好》时,李建军己经在财务室门口排了两个钟头。水泥地面被太阳晒得发烫,帆布胶鞋下的双脚像是踩在烙铁上。队伍像条缓慢蠕动的长蛇,工友们攥着皱巴巴的工资条,议论声混着蝉鸣在空气中发酵。
“下一个!” 财务室的小窗掀起铁栅栏,露出张涂着红指甲的手。李建军往前挪了半步,闻到股廉价雪花膏的味道。前面的王二小子突然骂了句:“日他娘!” 原来他的工资条上赫然写着 “罚款 5 元”,理由是 “私藏工地铁钉”。“这不是明抢吗!” 王二小子的陕北话在走廊炸开,却被保安推搡着带了出去。
终于轮到李建军时,他听见算盘珠子噼里啪啦地响。财务戴着金丝眼镜,粤语混着普通话念道:“日结 5 元,扣除伙食费 1.5 元,全勤奖 3 元,预支 20 元......” 最后算盘重重一拍:“这个月净得 82 元。” 她把一叠零钱拍在柜台上,硬币滚落在地,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李建军蹲下身捡钱,指尖触到带着体温的纸币。82 元,叠起来不过薄薄的一小沓,却浸透了 30 天的汗水。他想起离家前王磊说的 “深圳钱好赚”,想起自己在祖坟前立下的 “三年挣个万元户” 的誓言,喉咙突然发紧。抬头时,正看见本地工头倚在门口打大哥大,黑色的砖头机按键声像钢针扎进耳膜:“今晚老地方,我开我的丰田去......”
回到工棚时,夕阳把竹架板的影子拉得老长。李建军躲在铺位角落数钱,一元、五角、一角的纸币摊在油腻的床板上。82 元,能买 41 斤猪肉,或是老家窑洞半年的煤油钱。隔壁床的河南工友哼着歌,用新发的工资买了台二手收音机,邓丽君的《甜蜜蜜》从破旧的喇叭里飘出来,与工地广播里 “安全生产注意事项” 的通知撞个满怀。
“建军,分钱不?” 王二小子不知何时凑过来,脸上还带着被保安推搡的红印。他压低声音:“我知道哪能搞到外快,电子厂废料堆......” 李建军赶紧把钱塞进枕头下,帆布包的补丁硌得手背生疼。他想起劳务科墙上的标语 “严禁盗窃工地物资”,想起赵叔说的 “被抓到要送派出所”,摇摇头没说话。
夜幕降临时,李建军摸出藏在鞋垫下的信纸。钢笔尖悬在纸面迟迟未落,窗外的探照灯把工棚照得如同白昼。搅拌机的轰鸣中,他听见远处传来轮船的汽笛声,那声音像极了黄河的浪涛。终于落笔时,字迹比往常歪斜许多:“爹,娘,我在深圳挺好的,工资一天 6 块,下个月还能涨......”
写到这里,他停顿了许久。工棚里此起彼伏的呼噜声中,春杏的咳嗽声格外清晰。她今天在工地上晕倒了,听说是因为省下菜汤给弟弟写信。李建军咬了咬嘴唇,又添上一句:“深圳遍地是机会,等挣了钱,给咱家盖新房。” 最后,他鬼使神差地写下 “想家” 二字,立刻又慌乱地划掉,墨团在纸上晕染开来,像滴在心头的泪。
月光爬上脚手架时,李建军把信折好,塞进装电工证的口袋。隔壁床的收音机还在响,这次是罗大佑的《鹿港小镇》:“台北不是我的家,我的家乡没有霓虹灯......” 他望着工棚外正在浇筑的高楼,那些钢筋混凝土的巨兽在夜色中张牙舞爪。82 元,对于这座城市来说,不过是大哥大里的一通电话,是丰田车油箱里的几滴油,可对于他,却是离梦想最遥远的距离。
第二天上工,李建军看见财务室门口贴着新的告示:“因物价上涨,伙食费调整为每日 2 元。” 红纸上的油墨还未干透,在阳光下泛着刺目的光。瘸子三娃用拐杖敲了敲告示:“这下好了,一天白干半响。” 他裤兜里露出半截烟丝,是用省下的饭票换来的。
混凝土继续从泵管倾泻而下,吞没了工人们的脚印。李建军扛起水泥袋时,肩膀上的旧伤又开始隐隐作痛。他数着脚下的步数,计算着照这样下去,要多少年才能攒够一万元。121 步,从料场到搅拌机,每一步都踩着汗碱结晶的硬块,每一步都离梦想更远一点。
收工后,他蹲在水龙头前洗脸,浑浊的水流过脸颊,冲走了新沾上的水泥灰。春杏递来半块发硬的馒头,说食堂今天没剩菜了。李建军望着远处国贸大厦的塔吊,钢铁臂杆上的灯光在夜空中划出诡异的弧线。他突然想起王磊画的地图,那个用红笔圈出的太阳,此刻正被乌云遮蔽。
深夜,李建军再次摸出信纸。这次他写得很快,字迹潦草得自己都快认不出:“深圳的月亮和老家的一样圆,可照在身上却冷冰冰的。” 写到这里,他听见工棚外传来巡逻的脚步声,慌忙把信纸塞进墙缝。月光透过竹架板的缝隙洒进来,照亮了他掌心里的茧子,那些被水泥腐蚀的伤口,正在慢慢结痂。
隔壁铺位的工友说梦话的声音忽大忽小,夹杂着呓语般的方言。李建军躺在硬邦邦的床板上,听着远处马路上汽车呼啸而过的声音。他想起临行前母亲塞进行李的那包晒干的艾草,说是能驱蚊,此刻那包艾草安静地躺在背包底部,散发着熟悉的草药香,与工棚里刺鼻的汗味、水泥味格格不入。
翻了个身,李建军的后背贴上冰凉的竹板,粗糙的纹理硌得生疼。他想起老家的土炕,烧得温热的黄土能驱散所有疲惫。工棚外,搅拌机仍在不知疲倦地轰鸣,混凝土浇筑的声音像城市永不停歇的心跳。而他藏在心底的那个 “万元户” 梦想,在五块钱一天的现实面前,正如同被汗水浸透又晒干的工装,褶皱里满是无奈的痕迹 ,却又倔强地等待着被熨烫平整的那一天。
82 元,这个数字像块烙铁,烙在李建军的心头。它是混凝土里的汗碱,是工棚漏下的月光,是永远寄不出去的家书。当城市的霓虹再次亮起,照亮正在长高的大楼,他知道,自己与深圳的温差,远不止五块钱那么简单。这温差里,藏着黄土高原的日出,藏着母亲纳的千层底,藏着一个少年破碎又倔强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