姻缘殿的烛火燃到夜半时,北渡还坐在案前磨豆浆。
他不知从哪里寻来副青石磨,就支在殿角的白玉地上。石磨转得吱呀响,和三百年前江南豆腐坊的声息重合,豆浆的热气混着天界的云气,在他鬓边凝成细小的水珠,倒比当年额角的汗珠更添了几分温柔。
我坐在云榻上翻姻缘簿,指尖划过人间一对痴男怨女的名字,忽然抬头问:“北渡,你到底在等谁?”
石磨的声响戛然而止。
他握着磨杆的手顿在半空,豆浆顺着石缝往下淌,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像极了当年李渡磨豆浆时,滴在江南青石板上的汗珠。
“你说什么?”他转过身,玄色衣袍的下摆沾了点豆沫,捆仙索的金线在烛火下泛着微光。
我合上书,赤脚踩过微凉的云毯,走到他面前。石磨的木柄还带着他掌心的温度,我握住时,他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颤了颤。
“江南豆腐坊前,等你送豆腐脑的绣娘阿寻。”我望着他眼底的烛火,一字一句地数,“天机派里,陪你练剑、替你疗伤的寻儿师姐。”
他的喉结滚了滚,没说话。
“还有后来在忘川河畔,背着药篓救了你,却不肯留姓名的采药女顾南寻。”我继续说,指尖顺着磨杆往上滑,触到他手背上凸起的青筋,“最后是我——这个守在姻缘殿三百年,让你硬闯天界也要见一面的南寻。”
石磨旁的豆浆碗冒着热气,氤氲了他的眉眼。我忽然想起第八十一难时,忘川河畔的孟婆曾说,人这一辈子,会在不同的人心里留下不同的影子,可到最后,能住进魂魄里的,只有一个。
“你到底执着哪个?”我追问,声音轻得像云絮,“还是说,你只是把这些影子拼起来,当成了活下去的念想?”
北渡猛地攥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捆仙索的符文瞬间亮起,烫得他手背上冒出白烟,可他没松。
“你明知故问。”他的声音发哑,眼底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情绪,有痛苦,有愤怒,还有一丝被戳破心事的狼狈,“阿寻,寻儿,顾南寻,南寻……这些不都是你吗?”
“是我,也不是我。”我抽回手,指尖被他攥出红痕,“绣娘阿寻会为你磨豆浆,寻儿师姐会为你挡剑,采药女顾南寻会为你试毒,可我不会。”
我抬手抚上他的脸颊,指尖掠过他眼角的细纹——那是三百年风霜刻下的印记,不是江南少年该有的模样。“我是南寻,是天界的姻缘仙子,我会为你逆天改命,会为你吸魔气,却再也做不回那个只知绣花、磨豆浆的阿寻了。”
北渡的身体猛地一僵,像是被什么东西刺穿了心口。他后退半步,撞在石磨上,石磨发出沉闷的声响,豆浆碗晃了晃,溅出几滴在他衣袍上。
“我从没让你做回她。”他低吼,眼里的烛火忽明忽暗,“我怀念江南的豆浆,是因为那是你第一次对我笑的地方;我记着天机派的剑伤,是因为那是你第一次为我流血;我忘不了忘川河畔的药香,是因为那是你第三世找到我的时候!”
他一步步逼近,捆仙索的锁链拖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这些不是影子,是你的魂魄碎片!是你一次次转世、一次次找到我时,刻在我骨头上的印记!”
他攥住我的肩膀,力道大得让我发疼,可眼底的急切却像要把心掏出来给我看。“我执着的从来不是某个名字,是每个名字背后,那双看着我的眼睛。是豆腐坊前笑我笨的眼睛,是天机派里为我上药时泛红的眼睛,是忘川河畔背着药篓、假装不认识我的眼睛,是现在……”
他顿了顿,指尖轻轻抚过我的眼角,像是怕碰碎什么珍宝。“是现在,问我到底在等谁的眼睛。”
豆浆的热气漫上来,模糊了他的轮廓。我忽然想起锁魂塔里,那些流转的光点——原来他记得的从来不是某一个片段,是所有。是江南的豆香,也是锁魂塔的雷火;是少女的笑靥,也是仙子的决绝。
“你看。”北渡忽然笑了,从怀里摸出个布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半块绣了一半的帕子。帕子边角磨得发白,上面绣着半只鸳鸯,针脚歪歪扭扭,正是当年我在江南老宅没绣完的那方。
“三百年前你走得急,没绣完。”他把帕子放在我手心,指尖覆上来,和我一起捏住那半只鸳鸯,“我找了很多绣娘,她们都绣不出你这个样子。后来才明白,不是她们笨,是她们绣不出你的影子。”
我的指尖微微颤抖。原来他守着的不只是回忆,是连细节都不肯放过的、完整的我。
“那碗凉豆浆,你还留着吗?”他忽然问,眼里带着小心翼翼的期待。
“在案上。”我点头。
他拉着我走到案前,拿起那碗早就凉透的豆浆,却没加热,而是仰头一饮而尽。豆香在他舌尖散开,带着三百年的沉淀,竟生出些微苦的回甘。
“味道变了。”他咂咂嘴,笑得像个孩子,“但比记忆里的更难忘。”
我望着他嘴角的豆沫,忽然懂了。他要的从来不是复刻过去,是接受所有变化后的相守。就像这碗凉豆浆,就像我不再是当年的模样,可他爱这碗里的岁月,也爱我现在的模样。
“北渡。”我踮脚,吻了吻他唇角的豆沫,“明天,我们去人间买副新石磨吧。”
他愣住了,眼里瞬间亮起星光。“你说真的?”
“嗯。”我点头,指尖划过他腕间的银流苏,“以后姻缘殿的豆浆,我陪你一起磨。”
石磨还支在殿角,豆浆的热气渐渐散去。烛火下,北渡重新握住磨杆,石磨又开始吱呀转动,这一次,我站在他身边,指尖偶尔替他擦去额角的汗。
他没再问我到底是谁,我也没再追问他执着哪个名字。
因为我们都懂了,魂魄里的羁绊从不需要名字来确认。就像这转动的石磨,磨过江南的晨光,磨过三百年的风霜,最后磨出的,是属于南寻和北渡的,独一无二的味道。
窗外的云絮飘过月梢,落在案上的姻缘簿上,像极了当年阿寻发间掉落的白茉莉。而姻缘簿的最后一页,不知何时多了两个名字,一笔一划,写着:南寻,北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