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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队驶入华北平原时，车胎碾过的碎石发出刺耳的响。曾经的麦田变成了钢筋与黄土的混合物，断成几截的高铁轨道像条死蛇，缠在倾颓的楼宇间，楼顶上的野草在风里摇摇晃晃，像在给这片死寂的土地守灵。
“三天没见到活物了。”莉娜把最后半瓶过滤水递给阿明，瓶口的锈迹蹭在他手背上，像道洗不掉的疤。培育箱里的双生种蔫了不少，叶片上的红银纹路淡得几乎看不见，根须缠着块从废墟里捡的碎玻璃，像是在抓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阿明把车停在座塌了一半的图书馆前，馆顶的“知识殿堂”西个字掉了“识”和“堂”，只剩“知殿”两个字，在残阳里透着股荒诞的悲凉。他刚推开车门，就被股腐味呛得后退——是书纸发霉的味道混着某种植物腐烂的腥气，墙角的裂缝里，钻出几株变异的野草，叶片边缘泛着黑，轻轻一碰就流出毒液。
“有人！”莉娜突然指向图书馆二楼的窗口，那里有个黑影一闪而过，手里似乎举着根木棍。阿明把铁皮盒塞进怀里，握紧了那把刻着稻穗纹的镰刀，跟着黑影追上去时，才发现所谓的“木棍”，是根缠着布条的玉米杆，布条上绣着半朵矢车菊——和他母亲留在阁楼里的手帕图案，像从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黑影钻进个用铁皮搭的窝棚，窝棚的门是块写着“食堂”的招牌，边角被烟火熏得发黑。阿明掀开招牌时，看到个瘦得只剩骨头的孩子，正把几粒干瘪的玉米往嘴里塞，喉咙动了半天，才艰难地咽下去。孩子的脚边，摆着个破碗，碗底沉着层浑浊的水，水面漂着片枯黄的稻叶。
“别怕。”阿明把双生种的嫩芽从培育箱里拿出来，在孩子面前晃了晃，“这是能长粮食的种子。”孩子的眼睛突然亮了，像蒙尘的玻璃被擦了下，他指着稻叶上的红银纹路，又指了指自己胸口——那里别着块褪色的布，绣着和双生种一样的图案，只是布边己经烂成了絮。
孩子叫小石头，是这一带最后的“守田人”。他带着阿明往废墟深处走，脚下的路越来越难走，好几次要从断裂的楼板下钻过去，楼板的钢筋上挂着破烂的衣服，像悬在头顶的幽灵。“以前有几十户人家，”小石头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去年冬天来了场黑雪，能吃的都冻烂了，现在就剩我和张奶奶。”
张奶奶住在座坍塌的教学楼里，教室的黑板上还留着“春种一粒粟”的粉笔字，只是“粟”字被弹孔打穿了。老人蜷缩在讲台下，盖着件用课本纸糊的“被子”，看到阿明手里的种子时，浑浊的眼睛突然流出泪来，泪水里混着黑灰，在脸上冲出两道浅痕。
“是月尘稻……”老人的手抖得厉害，抚过双生种的嫩芽，“我男人是种子站的，当年就守着这玩意儿，炮弹炸过来的时候，他把我推进地窖，自己抱着种子箱没出来……”她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的月尘稻种己经发黑，却依然，“我藏了十年，总想着能有个人来，把它们种下去。”
培育种子的过程，比想象中更难。没有干净的水，小石头就带着队员们去几里外的防空洞，洞里的积水泛着绿，得用苔藓和锈铁屑过滤三次，才能勉强用来浇灌；没有合适的土，阿明就带着人拆废墟里的水泥块，把里面的黄土筛出来，混上自己带来的“血土”和菌丝，一点点堆成小小的育苗床；夜里冷得像冰窖，大家就轮流守着培育箱，用体温给种子保温，谁的手冻僵了，就往培育箱上贴一会儿，感受着嫩芽微弱的暖意。
第五天夜里，防空洞的积水突然涨了，带着股刺鼻的酸臭味。莉娜检测后发现，水里的毒素浓度超过了安全值三倍，是上游的化工厂废墟被雨水冲垮了。“种子会被毒死的！”小石头扑到育苗床前，想用身体护住嫩芽，却被阿明拉住——他正把张奶奶藏的发黑的月尘稻种撒进水里，种子遇水后竟冒出层白膜，把毒素挡在了外面。
“是休眠基因！”莉娜突然明白，老种子在极端环境下会激活自我保护机制，这层白膜能吸收毒素，还能把干净的水分传给嫩芽。阿明立刻让大家把所有老种子都撒进水里，白膜在水面连成一片，像给育苗床撑起了把伞，伞下的双生种嫩芽，正顶着黑灰抽出新叶。
小石头在废墟里找到块黑板，用烧焦的木棍在上面画了张“种子地图”，把能种的地方都圈了出来：图书馆前的空地能挡点风，教学楼的楼顶能晒着太阳，防空洞的入口处土壤最厚。“我爹说过，只要有土有光，种子就不会认命。”他在每个圈里画了个小小的芽，像给这片死寂的废墟点上了希望。
播种那天，张奶奶坚持要去帮忙。她拄着根断了的课桌腿，把小石头筛好的土捧到育苗床前，每捧土都要先放在鼻子前闻闻，像在判断土的脾气。“这土还活着，”她把脸贴在地上，听着什么似的，“你听，有虫在动呢，它们在等种子。”
阿明撒下双生种时，风突然停了。种子落在土里的瞬间，竟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像在回应张奶奶的话。莉娜蹲在旁边，看着嫩芽的根须往土里钻，根须经过的地方，黑灰渐渐变成了褐，像被染上了生命的颜色。
傍晚时分，天空又飘起了黑雪。阿明和队员们用木板和帆布搭起棚子，把育苗床罩在里面。小石头和张奶奶守在棚子外，用身体挡住往棚子缝隙里灌的寒风。雪越下越大，落在身上发出“噗噗”的响，像在敲打这片苦难的土地。
半夜里，棚子里突然传来微光。阿明推开门，看到双生种的嫩芽在黑雪里亮了起来，红银相间的纹路像两条小蛇，在土里蜿蜒着，把周围的黑灰都吸了进去，嫩芽的顶端，竟结出了个米粒大的穗子。
“结穗了……”张奶奶的声音带着哭腔，扑通一声跪在雪地里，对着育苗床磕了个头，“他爹，你看见了吗？种子活了……”
雪停时，天边露出点鱼肚白。阿明站在废墟的最高处，看着那片亮着微光的育苗床，像在无边的黑暗里点燃了根蜡烛。远处的防空洞里，小石头正用冻裂的手给新找到的野草根浇水，张奶奶则把发黑的月尘稻种小心地埋在育苗床周围，像在给双生种找伴。
车队要离开时，阿明把一半的双生种留给了小石头。“等长出新种子，就往南撒，”他指着地图上的方向，“那边有我们的人，会接住它们的。”小石头把种子藏进掏空的玉米杆里，杆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划痕，是他每天数着过日子的记号。
车开出很远，阿明回头看，还能看到那片亮着微光的育苗床，像颗钉在废墟上的星星。莉娜把“根脉录”摊在腿上，在新的一页画下了这片废墟，废墟的裂缝里，画着株小小的双生种，旁边写着：“只要还有一粒种子在发芽，这片土地就不算死透。”
车窗外的风依然带着寒意，却似乎比来时柔和了些。阿明摸了摸怀里的铁皮盒，双生种的种子在里面轻轻跳动，像在说：路还长，但我们己经在这片废墟上，留下了会发芽的希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