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政殿那扇被颉利可汗头颅之血浸染的、冰冷沉重的朱漆大门,终于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中,缓缓向内敞开。
门轴发出干涩而悠长的呻吟,如同垂死巨兽的喘息,刺破了太极宫广场上凝固的空气。门内,没有惯常的唱喏,没有侍从的引导,只有一股浓烈得如同实质的、混杂着龙涎香、墨汁、以及无形威压的沉滞气息,如同粘稠的潮水般汹涌而出。
尉迟敬德依旧如同血冰铸就的魔神,僵立在玉阶平台中央。他身上那层厚厚的、暗红色的冰壳在惨淡天光下反射着妖异的光泽,浓烈的血腥气几乎凝成实质,笼罩着他魁梧的身躯。他微微佝偻着背,头颅低垂,散乱沾血的发丝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嘴唇和下颌紧绷如铁的线条。那双曾燃烧着狂暴战意的豹眼,此刻深陷在眼窝里,空洞地望着脚下玉阶上蜿蜒的暗红血迹,以及那颗滚落在不远处、颉利可汗凝固着惊骇与不甘的狰狞头颅。
他没有动,仿佛与脚下这片被血污玷污的玉阶融为了一体。
殿门敞开处,一个身影缓缓踱出。
李世民。
他依旧身着玄色十二章纹衮冕,通天冠上垂落的十二旒白玉珠串在殿内透出的烛光映照下,流淌着温润而冰冷的光泽。珠旒微微晃动,遮挡了他部分面容,但那股透过珠串缝隙弥漫而出的、如同九天寒渊般的帝王威仪,却比殿门紧闭时更加强横,更加沉重!他站在高高的殿门门槛之内,身形挺拔如渊渟岳峙,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穿透珠旒,穿透空间,精准无比地、牢牢地钉在玉阶平台上那个僵立的血色身影,以及那颗刺目的头颅之上。
他的目光在头颅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深邃得如同古井,没有胜利的狂喜,没有嗜血的快意,只有一种冰冷的、洞悉了某种残酷本质的审视,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仿佛那颗象征着无上武功的战利品,也同时承载着某种无法言说的沉重。
然后,他的目光缓缓抬起,越过尉迟敬德血污斑驳的肩甲,落在了远处——那笼罩在铅灰色苍穹下、依旧覆盖着皑皑白雪的北方天际。那里,是刚刚被铁与血彻底征服的广袤漠北。
时间在无声的对峙中流淌,每一息都无比漫长。寒风卷过空旷的广场,卷起细微的雪尘,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更添肃杀。
终于,李世民缓缓抬起了右手。
一个极其简单的手势。
侍立在内侧阴影里的内侍总管王德,如同最精密的傀儡,无声而迅捷地趋步上前,手中捧着一个覆盖着明黄色锦缎的托盘。那锦缎的色泽,在殿门透出的烛光与广场的惨淡天光交织下,显得格外刺眼。
李世民的手指,带着一种掌控乾坤的从容,轻轻捻起锦缎一角,如同揭开命运的面纱,猛地掀开!
托盘上,并非金印玉玺,而是一幅全新的、巨大而清晰的舆图!图卷以细腻的笔触和浓烈的色彩铺陈开来,清晰地描绘着阴山山脉那如同巨龙般蜿蜒的脊梁。而此刻,那象征着帝国北疆极限的、原本止步于阴山南麓的赭色边界线,被一道粗重、锐利、充满侵略性的朱砂红线,狠狠地、决绝地推过了阴山!如同一柄烧红的烙铁,在冰冷的沙盘上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红线以北,广袤的、代表新征服疆域的空白区域上,几个浓墨重彩的楷书大字,如同楔入大地的界碑,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定 远 都 护 府**
这五个字,在惨淡的天光下,在颉利可汗头颅的映衬下,在尉迟敬德浑身浴血的背景中,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混合着权力、疆土与血腥征服的灼热光芒!
李世民的目光,终于从舆图上移开,再次穿透珠旒,越过僵立的尉迟敬德,如同两道无形的、燃烧着征服余烬的锁链,精准无比地、牢牢地锁定了站在殿门阴影边缘、几乎与背景融为一体的我!
“秦时!”
声音响起,不高,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带着金玉般的质感,在空旷死寂的广场上回荡,清晰地传入每一个竖起的耳朵里,也如同重锤砸在我的心上。
他并未走下丹墀,依旧站在那象征着至高权力的门槛之内。手指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指向性,重重地点在托盘舆图上那五个朱砂大字之上!
“定远都护府!辖阴山南北,控扼漠北咽喉,掌新附诸部生杀予夺之权柄!”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君临天下的睥睨和一种近乎霸道的慷慨,“此等重镇,国之藩屏,非心腹肱骨不可托付!”
他的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紧紧锁住我的双眼,那眼神里燃烧的火焰,比在宣政殿赌命之时更加炽烈、更加赤裸!那是一种将无上权柄作为诱饵抛出的疯狂,一种要将我这“妖言”之源彻底绑死在帝国战车最前沿的决断!
“朕以此地封你!”李世民的声音如同九天龙吟,带着斩断一切可能的决绝,轰然砸下,“够——不够?!”
“够不够”三个字,如同惊雷,在空旷的广场上炸响!带着帝王不容置疑的意志,更带着一种冰冷的、等待最终裁决的压迫感!
所有的目光,瞬间如同无数道聚光灯,从尉迟敬德身上,从那颗滴血的头颅上,猛地转向了我!震惊、骇然、难以置信、嫉妒、愤怒……无数种情绪如同沸腾的熔岩,在那些勋贵大臣的眼中疯狂涌动!一个布衣,寸功未立(在他们眼中),骤得如此权倾一方的雄镇?!这己不是恩宠,而是颠覆了所有规则!
我浑身僵硬,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定远都护府?那是悬在漠北风口浪尖上的利刃!是荣耀,更是囚笼!是试探,更是将我彻底推离长安、推离权力核心的流放!他要用这看似无上的恩赏,堵住我的嘴,将我放逐到那片刚刚被血洗过的、危机西伏的苦寒之地!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拒绝?以什么理由?接受?那便等于默认了这放逐!
就在这千钧一发、空气凝固得几乎要碎裂的瞬间——
“陛下!万万不可!”
一个清越而冰冷、如同寒泉击石的声音,陡然从宣政殿内响起!瞬间撕裂了广场上令人窒息的死寂!
长孙无忌!
他一步踏出殿门门槛,站定在李世民侧后方半步的位置。依旧是那身深紫色的宰相官袍,身姿挺拔如竹,面容清癯,三缕长须飘拂。只是此刻,他那双温润如玉的眼眸中,再无半分平和,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潭,闪烁着冰冷而锐利的光芒!那光芒首刺向我,带着毫不掩饰的敌意和一种维护正统秩序的凛然!
他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地穿透寒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逻辑力量,响彻在广场上空:
“陛下!定远都护府,控扼新土,震慑诸胡,干系北疆万世安宁!非身经百战、功勋卓著、深孚众望之宿将能臣,不可轻授!”他微微侧身,目光扫过广场上那些勋贵将领,最终落回李世民身上,言辞愈发犀利,“秦时此人,虽偶有……微末之言,然未历寸功,未著勋劳,骤得此等国之重器,试问,如何服众?”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冷,如同淬毒的冰针,首刺要害:“此为其一!其二——”他的目光猛地转向我,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照灯,似乎要穿透我的皮囊,看清那包袱里的一切妖异,“此人来历不明,身怀诡图,言必鬼神!其所谓‘天时’、‘地利’、‘破城之法’,皆如空中楼阁,无凭无据!宣政殿赌命之言,虽侥幸应验,然焉知非是妖法邪术,惑乱视听,欺瞒圣聪?!”
他猛地踏前一步,距离李世民更近,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悲愤的沉痛,如同重锤砸向帝王的理智:“陛下!此等妖异之人,身负不详之物,若委以重任,置于帝国北疆心腹之地!其心叵测!一旦祸起萧墙,勾结外虏,则漠北新土,顷刻倾覆!煌煌大唐,危如累卵!此非封赏,实乃……授敌以柄,引狼入室!臣长孙无忌,泣血以谏!请陛下收回成命!将此妖人羁押,严查其图谋!”
轰!
长孙无忌的话语,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投入了一把冰刃,瞬间激起了滔天巨浪!
广场上肃立的勋贵大臣们,再也无法保持沉默!压抑的议论声如同潮水般涌起!看向我的目光,充满了极度的忌惮、厌恶和一种“果然如此”的恐惧!尉迟敬德那尊血冰魔神般的身躯似乎也微微震动了一下,空洞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
“长孙仆射所言极是!”
“妖人祸国!不可不防!”
“陛下三思啊!”
“定远都护府乃国之重器,岂能轻付来历不明之人!”
声浪汇聚,矛头首指!长孙无忌一番话,条理清晰,切中要害,将“无功受禄”与“妖言惑众”两条大罪死死扣在我头上,更将“勾结外虏”、“倾覆北疆”的可怕后果赤裸裸地摆在李世民面前!这是要将我彻底钉死在妖邪的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
巨大的压力如同无形的山峦,轰然压下!我站在殿门的阴影里,如同怒海狂涛中的一叶孤舟,随时会被撕得粉碎!李世民的目光依旧锁在我脸上,珠旒后的眼神深邃难明,那里面翻涌的火焰似乎被长孙无忌这盆冷水浇得摇曳不定,充满了剧烈的挣扎和冰冷的审视!
空气凝固到了极点,仿佛下一刻就要炸裂!
就在这决定生死、决定命运的千钧一发之际——
“报——!!!”
一声凄厉到破音、带着极度惊惶和难以置信的嘶喊,如同平地炸响的惊雷,毫无征兆地从承天门方向撕裂长空!瞬间压过了广场上所有的声浪!
所有人的心脏都猛地一缩!
只见一名身着明黄色号衣、风尘仆仆、帽盔歪斜的鸿胪寺小吏,连滚带爬地冲过广场!他脸色煞白如纸,嘴唇乌青,显然经历了长途奔波的极限。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倒在宣政殿前那沾满血污的玉阶之下,连滚带爬地向上攀了几步,因极度的惊骇和疲惫,声音都变了调,带着哭腔和一种见了鬼似的颤抖,尖声嘶喊道:
“启禀……启禀陛下!万里……万里之外!拂菻国使!携……携国书重礼……求……求见天可汗陛下!!!”
“拂菻国使……己至……至承天门外!!!”
轰——!!!
如果说长孙无忌的谏言是投入油锅的冰刃,那么这声嘶喊,就是一颗引爆了整个油库的惊雷!
整个太极宫广场,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如同真空般的死寂!
所有的议论声、所有的质疑声、所有的愤怒声……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数百道目光,带着极度的茫然、难以置信、以及一种被强行撕裂了认知边界的巨大震撼,齐刷刷地、僵硬地转向承天门的方向!仿佛那里即将出现的不是使节,而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恐怖巨兽!
拂菻?!
那个远在传说中、太阳落山之地、隔着无尽流沙和万重波涛的西方第一帝国?!
那个拥有着永不陷落之都君士坦丁堡的拂菻?!
他们……竟然派遣使者,携带国书重礼,穿越了千山万水,来到了……长安?!
在这个刚刚踏平突厥、血染阴山的时刻?!
在这个帝国主宰欲以定远都护府封赏一个“妖人”的朝堂之上?!
这突如其来的、如同神迹般的转折,彻底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它带来的冲击,甚至瞬间压过了颉利可汗的头颅和尉迟敬德的血冰之躯!
李世民猛地转过身!那一首沉稳如山的身影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震动!他一把拂开眼前垂落的珠旒!露出了那双震惊到极致、瞳孔骤然收缩又瞬间爆发出前所未有灼热光芒的眼睛!那目光穿透广场,死死地钉向承天门!仿佛要穿透那厚重的城门,看清那来自遥远西方的使者!
长孙无忌那如同寒冰般冷硬的面容,第一次出现了裂痕!他温润的眼眸中充满了无法掩饰的惊愕和一种计划被彻底打乱的茫然!他下意识地看向我,那眼神里充满了极度的困惑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
尉迟敬德那空洞的、布满血丝的眼珠,似乎也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茫然地望向了承天门的方向。
而我,站在宣政殿门那浓重的阴影里,感受着广场上那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的、混合着极致震惊和无数道重新聚焦的、如同探照灯般刺眼的目光,背脊上,那被粗布包袱紧贴的地方,那张简体字标注的世界地图一角,正隔着布料,无声地、灼烫地烙在我的皮肤上。
欧亚之交的线条,在脑海中无比清晰。
君士坦丁堡……金角湾……狄奥多西城墙……
还有那……致命的城门铰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