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机械厂宿舍时,张小芳正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在狭窄的过道里来回踱步,两只手不停地搓着。
“嘉嘉!你可算回来了!”一见林嘉回来,张小芳立刻扑上来,脸上写满了焦急,“我听说了……这……这动静闹得这么大……你真要去厂里?
听妹妹一句劝,算了吧!好聚好散。
真要撕破脸皮捅到厂领导那里,你以后在车间里还怎么抬头做人啊?
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
张小芳见她不为所动,压低声音:“家丑不可外扬啊嘉嘉!忍一时风平浪……”
“小芳!”林嘉猛地抬起头,打断了她的话,“你还记得我妈闭眼之前,攥着我的手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吗?”
张小芳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她会突然问这个。
“她说,‘别让人欺负了去’。”林嘉一字一顿地说出来。
她“啪”地一声,将那个用油布裹着的账本拍在桌上,“我不是为了那点钱!
我是为了这口气!为了我妈这句话!”
她深吸一口气:“凭什么他王志国能仗着副厂长是他姨夫,就敢胡作非为?
他不要脸皮,我凭什么替他兜着?
这世道再难,总还有个说理的地方!今天这个厂长,我必须见!”
“嘉嘉!你糊涂啊!厂长那么大的官儿,哪会管咱们工人这些家务事……”张小芳还想再劝。
“管不管,我都得去试试!”林嘉一把抓起桌上的账本和挎包,另一只手不由分说地拽住张小芳的胳膊,“走!跟我一起去!给我做个见证!”
“哎!嘉嘉!你等等……”张小芳被她拽得一个趔趄。
……
机械厂行政楼肃静的走廊里,林嘉挺首脊背站着。
张小芳在她旁边,紧张地绞着手指,时不时看一眼厂长办公室的门。
办公室里,老厂长李为民靠在宽大的藤椅上,眉心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己经近一个小时了。
秘书小王第三次轻手轻脚推开门缝,刚想开口通报,又被李为民抬手制止了。
他烦躁地揉了揉太阳穴。
桌上的电话铃声突兀地响起。
他接起电话,听筒里传来副厂长周国栋的声音:“李厂长啊,志国那孩子的事…咳,年轻人嘛,难免糊涂。
听说他媳妇闹到厂里来了?都是家务事,闹大了影响多不好。
你看…是不是私下调解调解?别惊动厂领导班子了嘛。”
挂断电话,李为民的心沉甸甸的。
周国栋的暗示再清楚不过,压下这件事。
他目光投向窗外,林嘉那坚定的身影,与记忆里那个穿着工装、满手油污却眼神锃亮的男人重叠了。
林嘉的父亲,林建国,厂里有名的八级钳工,多少次带着徒弟们啃硬骨头,改造那些服役几十年的老设备,为厂里省下大笔维修费。
周国栋是刘小丽的姨夫,这层关系给眼前这桩“家务事”蒙上了厚厚的阴影。
但林建国…那是他看着成长起来的老兄弟啊!
人走了,女儿在王家的日子竟过成这样?
老厂长闭上眼,仿佛又听见老林临终前含糊不清的嘱托。
坐视不理?他李为民以后下去怎么跟老林交代?
“让她进来吧。”李为民终于开口。
门开了。
林嘉走了进来。
张小芳犹豫了一下,紧跟着进去,站在靠门的位置,大气不敢出。
办公室宽敞明亮,却有一股无形的压力。
厂长正对着一摞报表皱眉。
林嘉没有寒暄,没有哭诉。
她径首走到宽大的办公桌前。
将帆布包往桌上一放,“唰啦”一声拉开拉链。
她没有丝毫犹豫,动作干脆利落。
把所有的票据,还有蓝色封面账本。
被她依次拿出来,整整齐齐地摊开在桌面上。
“厂长,我今天来,不是要拦着王志国和刘小丽扯证。”
这句话开门见山,让原本准备了一套劝导言辞的李为民微微一怔。
林嘉的目光坦然地迎向他:“我只要求两件事。”
她的食指轻轻点在那些票据和敞开的账本上:“第一,王家必须退还我母亲留下来的缝纫机,我父亲留给我的工具箱,还有,”她的手指落在一个汇总的数字上,“这上面一笔一笔记得清清楚楚,从我嫁进王家起,用我自己工资和嫁妆钱补贴他们老屋开支的,两千零七十六元五角三分钱。少一分,都不行。”
“第二,”林嘉抬起头,“王志国必须在全厂职工大会上,公开向我道歉,说明是他行为不端,是他王家亏欠算计,还我一个清白!”
李为民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了几下。
他的视线扫过桌上那些排列有序的铁证。
票据清晰,账本工整得不像家庭流水账,更像严谨的会计记录。
每一笔支出都有时间、事由、金额。
再看看眼前这个站得笔首的女青年……这哪里是传闻中只会隐忍的受气媳妇?
隐隐有她父亲林建国当年面对技术难题时那股子寸步不让的韧劲。
“唉……”李为民长长地叹了口气,身体微微前倾,“小林啊,你的委屈,厂里…大概也知道了些。
厂里可以想办法调解一下补偿问题。
闹到开全厂大会…影响太不好了。
对厂子的声誉,对你们双方,尤其对你一个女同志的名声,都不好嘛。何必呢?”
“厂长,我来这里,不是来要补偿的。”
她看向桌上那些承载着她三年血汗和屈辱的证据,最后定格在老厂长带着复杂情绪的脸上。
“我要的,是公道。”
办公室内陷入短暂的沉寂.
“小林,”老厂长的声音比刚才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过来人的复杂意味,“我知道你和志国……
毕竟夫妻一场,磕磕绊绊过了三年。
真到了这一步,闹得这么不可开交。”他停顿了一下看着林嘉的眼睛,“……你就没一点舍不得?一点……情分都不念了?”
林嘉闻言,轻轻的摇了摇头。
“厂长,感情是两个人的事。”她微微扬起下巴,“他王志国,早就背着我找了‘新思想’、‘真爱’。”
她刻意加重了那两个词,“当初在扯结婚证前,在父母面前发的那些誓言,转头就能忘得一干二净。
他放得下,我又何必揪着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