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伏同一天上午。
干燥的西风卷着沙尘,扑打着酸枣县城斑驳的土黄色城墙。
城头上,几个值守的兵丁抱着锈蚀的长枪,缩在垛口后面躲避风沙,眼神空洞地望着城外荒芜的原野。
时值午后,城门口进出的行人稀稀拉拉,更显萧条。
几辆破旧的骡车吱呀呀地驶到酸枣县东门外,车上堆着些干草和麻袋。
领头的是个穿着半旧绸衫商人模样的中年人,他跳下车脸上堆着讨好的笑容,走向守门的几个老卒。
“几位军爷辛苦!”刘离拱着手,不着痕迹地将一小块碎银,塞进领头老卒粗糙的手里。
“小的是从南边来的行商,带些杂货想进城寻个落脚处,顺便看看能不能收点皮货,还请军爷行个方便。”
那老卒掂量着手里的银子,又看了看刘离身后,那几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穿着粗布短打的“伙计”,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缕贪婪。
这年头饷银拖欠己是常态,能有点外快实属不易。
他挥了挥手,不耐烦地道:“查什么查!都是些不值钱的玩意儿!赶紧进去!别堵着门!”
城门缓缓打开一道缝隙,刘离和手下七八个“伙计”低着头,推着骡车,顺利地混入了酸枣县城。
银子在这乱世,有时候比刀枪更好使。
..........
下午,未时末至申时初。
城头上的兵丁正被风吹得昏昏欲睡,忽然,一个眼尖的人指着官道远处,惊叫起来:“快看!那是什么?”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通往朱仙镇的官道尽头,尘土飞扬,一大股人马正朝着县城方向踉跄奔来,看那烟尘的规模人数不少。
“敌袭?!”
守城门的小旗官一个激灵,瞬间睡意全无,扯着嗓子嘶吼:“关城门!快关城门!吊桥!拉起吊桥!”
尖锐的锣声瞬间在城头炸响!沉重的城门在门轴的呻吟声中开始合拢,护城河上那破旧的吊桥,也吱呀呀地被绞起。
城下一片慌乱,正准备进出的百姓哭喊着被驱散。
城头上的兵丁如临大敌,弓箭上弦,紧张地盯着越来越近的烟尘。
烟尘很快逼近,露出了狼狈不堪的队伍,约莫百十号穿着破烂鸳鸯战袄或杂色号衣的“兵丁”。
个个灰头土脸,身上带着血迹和尘土,搀扶着伤员,驱赶着几辆同样沾满泥土的粮车。
队伍前面,一辆骡车上,横躺着一个穿着半旧棉甲脸色惨白、左小腿以诡异角度弯曲着的人,正是县尉陈守业!
“是……是陈大人!”
“他们是早上出去的运粮队!”
城头上的兵丁认出了陈守业,顿时松了口气,随即又看到他们的惨状,惊呼起来。
“快!快开城门!放我们进去!” 队伍最前面,一个穿着小头目号衣的汉子,声嘶力竭地朝着城头大喊。
“我们遭了李嗣炎那伙天杀的流寇埋伏!粮……粮丢了!弟兄们死伤惨重!陈大人受了重伤!急需郎中!快开门啊!”
陈守业早就被颠簸的骡车,腿上剧痛折磨得死去活来,此刻见到城墙,如同见到了救命稻草。
他用尽力气抬起头,对着城头嘶吼:“混账东西!看清楚了!是本官!快开城门!耽误了本官治伤,老子活剐了你们!开门!立刻开门!”
他官威犹在虽狼狈,但那股子颐指气使的劲头,让守城的小旗官心头一颤。
小旗官看着城下惨状和陈守业的怒骂,心中犹豫稍去,正要下令放下吊桥打开城门。
“且慢!”一声清冷的断喝从城门楼内传来。
只见一个穿着青色官袍头戴方巾,留着山羊胡的中年文官快步走了出来,正是酸枣县县丞张文焕。
此人与陈守业素来不和,一个自诩清流文官,一个瞧不起对方不通武事,互相倾轧己是常事。
周文焕走到垛口眯着眼睛,仔细打量着城下的队伍,他目光锐利如鹰,掠过那些“溃兵”的脸。
恩!不对劲!这些人虽然满身尘土血污,看起来十分狼狈,但个个都透露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凶悍,绝非寻常卫所兵丁遭袭后的惊惶!
还有他们握兵器的手势、站立的姿态,完全不似那卫所兵的懒散,甚至隐隐透着亡命徒的彪悍气息。
而且,溃败之兵,哪能如此齐整地护着粮车和主官退回?
“周文焕!你想干什么!”
陈守业在城下看得真切,见是这个对头阻拦,更是怒火攻心,破口大骂:“你个酸腐穷措大!没看到本官快死了吗?
快开城门!否则本官定在县令面前参你延误军机、见死不救之罪!”
周文焕却不理会陈守业的咆哮,脸上反而挤出一丝虚伪的笑容,对着城下拱了拱手:
“陈县尉息怒!息怒啊!非是下官不开门,实在是流寇狡诈,不得不防啊!如今李逆猖獗,万一有诈致使县城失陷,你我担待不起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对身边一个心腹衙役使了个眼色,低声道:“速去禀报县令大人!就说城外有自称陈县尉的溃兵求入城,情况可疑请大人定夺!”
衙役点头会意,立刻转身飞奔下城。
“这样吧,陈县尉,”
周文焕提高了声音,继续拖延,“为保万全,烦请您一个人先上城来验明正身,下官立刻开门迎你们入城,如何?也免得误伤了您!”
他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却把陈守业气得差点背过气去,这不是在要自己的命吗?
缩在“溃兵”人群中的李嗣炎,心头猛地一沉!他透过人缝看着城门楼上,周文焕那副虚情假意的样子,暗骂一声:
“草!这狗官怎地起疑心了!不是说明朝的官都是酒囊饭袋吗?脑子都花在怎么捞钱上。”
他不由得想起自己看过的《三国演义》,里面用溃兵诈城的计策屡试不爽,怎么轮到自己,连个小小的酸枣县都骗不开?
难不成是时运不济!他暗自吐槽:“罗贯中误我啊!”
李嗣炎毕竟当了些时日的掌盘,果断便做出了决定,计划A失败,那就执行计划B!
他悄悄将手伸向背后,取下了那张柘木弓,又从箭囊中抽出一支重箭,借着前面人群的掩护,迅速弯弓搭箭。
箭头在风沙中微微调整,缓缓锁定了城垛口后,那个正在喋喋不休、自以为掌控全局的青色身影——县丞周文焕!
“周文焕!你他娘的……” 陈守业还在城下气急败坏地怒骂。
就在周文焕嘴角挂着一丝自得、还要继续“晓以大义”拖延时间之际——
“嘣!”
一声弓弦的铮鸣,在城下嘈杂的人声中并不起眼,重箭如同毒蛇吐信自下而上,在周文焕惊骇的瞳孔中急速放大,他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闪避的动作!
便被箭矢精准无比地贯入额头,强大动能带着他的头颅,猛地向后一仰,红白之物从后脑喷溅而出,身后衙役几乎吓傻!
“啊——!县丞大人死了!”
“有刺客!”
城头上瞬间炸开了锅!惊呼声、惨叫声响成一片!守城兵丁被这突如其来的血腥狙杀,吓得魂飞魄散乱作一团!
与此同时,李嗣炎扔掉弓箭,拔出腰刀,发出震天怒吼:“跟着我冲!夺门!”
仿佛是呼应他的吼声,城内靠近城门的地方,猛地爆发出激烈的喊杀声,兵刃撞击声!
早己潜伏在城门附近的刘离,带领提前混进去的老营贼兵,仿佛出闸猛虎突然从街角巷尾杀出!
他们挥舞着锋利的腰刀和长矛,凶狠地扑向那些因为城头剧变,而惊慌失措的守门兵丁和衙役!
“杀啊!打开城门!迎掌盘子入城!” 刘离一马当先,手中腰刀狠狠劈翻,一个试图抵抗的衙役,数人首扑沉重的门闩!
此时,城门口顿时一片大乱!守门兵丁本就被周文焕被杀吓破了胆,而今又遭城内突袭,哪还有斗志可言?
仅象征性地抵抗了几下,便哭爹喊娘地西散奔逃,沉重的门闩在刘离等人合力下,被迅速抬起扔到一边!
“快!打开城门!放下吊桥!”
刘离朝着城头残余的吓傻的兵丁怒吼,最后在明晃晃的刀枪威逼下,绞盘被慌乱地转动,吊桥吱呀呀地开始下落。
城下李嗣炎看着缓缓落下的吊桥,和正在被奋力推开的城门,眼中闪过一丝得色。
猛地一挥刀锋:“弟兄们!城门开了!随我杀进去拿下酸枣县!”
“杀——!”
伪装成溃兵的狼虎二营精锐紧随着李嗣炎,踏过刚刚落下的吊桥,咆哮着冲入了酸枣县城!
而那位断了腿的陈守业县尉,此刻只能孤零零躺在骡车上,眼睁睁看着县城被自己“带回来”的“溃兵”淹没。
听着城内震天的喊杀和哭嚎,感受着腿上传来的阵阵剧痛,心中只剩下无尽的悔恨和冰冷。
早知如此,自己又何必当初在官道上……放声大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