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目光猛地钉死在柳飘飘那按着锁骨伤痕、仍在神经质颤抖的手指上,然后寸寸上移,首到扎进她空茫失焦的瞳孔深处,一字一字,锋锐决绝:
“可曾有那么一星半点的血性、一星半点的骨气,让你想过……”她微微停顿,如同战鼓擂响前那令人窒息的死寂,再开口时,声音如同斩断命运锁链的最终审判——
“撕碎这枷锁?!”
火焰。焚尽一切、毁灭一切的烈焰!
扑面而来!
没有一丝退路!没有半分容情!
柳飘飘被这极致暴烈又极致冰冷的烈焰灼得一窒。所有的哭嚎,所有的咒骂,所有的自伤自怜,都在这一声惊天动地的诘问下被彻底抽干、蒸发!她的身体僵硬,连抽搐都停止了。只有粗重得如同濒死般的喘息从她剧烈起伏的胸腔里挤出,一声声,一下下,带着喉咙撕裂的摩擦声,填满了这死寂的空间。她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在幽暗的光线里闪着微光,干涸的眼眶里却再也流不出一滴泪。
恐惧、茫然、绝望……这些沉甸甸的情绪并未消失,只是在那句“撕碎枷锁”如同九天雷霆般击碎了她蜷缩了十年的龟壳之后,在断壁残垣之下,有某种更深、更混沌、被极致的黑暗压得濒临爆炸的东西,正发出细微而危险的开裂声。如同岩浆在沉寂千年的死火山深处悄然翻滚、积聚着毁灭与新生的力量。
一片混沌的死寂在腐朽的空气中凝固了许久,只有柳飘飘那破败风箱般粗重的喘息和沈依蘅沉稳到令人心悸的呼吸。
沈依蘅俯视着这个蜷缩成一团、仿佛被彻底抽走了所有反抗力量的躯体,那眼底焚天的烈焰缓缓地平息了下去,留下被灼烧过的、更为冰冷与沉静的荒原。压迫的姿态一丝未改,但那双锐利的眼睛深处,风暴过后正进行着无声的思量。曹忠正的铁爪,己死死攥住了柳飘飘的灵魂十年,几乎将骨血里属于柳家的刚硬风骨彻底磨蚀殆尽。
她刚才那番话,那团几乎要燃尽一切、试图唤醒柳飘飘体内残存血勇的火焰,是投向深渊的最后一块石头。要么激起万钧之力挣脱囚笼,要么……彻底沉寂,让一切随柳家男儿的碧血一同冰冷。
时间,缓慢得令人窒息。
柳飘飘粗重的喘息声如同断弦的琴弓,一下,又一下,徒劳地拉扯着。那声音渐渐变得不规则,不再是单纯绝望的嘶鸣,开始掺入一些破碎的、断续的、喉管被用力收紧又竭力放松时发出的怪异呜咽。她依旧深深埋首在肮脏的稻草中,但原本死命捂住锁骨烙印和抠挠着身下草席的手指,却僵硬地抽搐了一下。像是沉眠的火山深处,终于有一丝灼热的岩浆缓慢地、试探地涌动了一下,要冲破地幔厚重的囚禁。
稻草腐烂的气息混合着她身上脂粉的残香和汗液的酸馊味,浓烈地钻进鼻腔。
猛地,柳飘飘的身体剧烈地弹动了一下,宛如被无形的闪电击中脊梁!她的头骤然抬离了那片散发着绝望气息的稻草。蓬乱干枯的头发像一捧彻底失去生机的乱麻,胡乱地贴在额前、鬓边,遮蔽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线条僵硬、沾染尘灰的下颌轮廓。
她低垂的视线起初是茫然的、失焦的,涣散地落在积满污垢的殿砖上,落在那些散落的破瓦罐碎片上。视线游移不定,仿佛找不到一个可以停驻的焦点。像一只在深渊之底摸索了太久太久、早己忘记出口在哪里的囚徒。
目光终于一点点,极其艰难地,从地面的尘埃上抬起。沿着殿壁上那如同污血般流淌下来的陈旧水痕……掠过角落里挂着蛛网的断腿木榻……最终,如同被某种不可抗拒的力量牵引着,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向上攀移,终于迎上了沈依蘅俯视的目光。
那双眼睛……那双原本充满了怨毒与惊惶,然后又被巨大的真相冲击得只剩空茫死灰的眼睛——此刻在那层浑浊的泪翳与肮脏的血丝之下,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了,又有什么东西正在剧烈地翻涌着重生。那不是清醒的勇气,更像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被绝望这唯一的柴薪彻底点燃的灵魂野火!
她的喉咙再次发出那种令人牙酸的、被东西堵住的“嗬嗬”声响。枯瘦如枯枝般的右手,因长期饥饿和屈辱的劳作而僵硬蜷缩的右手,在微微颤抖着。像一片在疾风中失去了依托的秋叶,那手指一点一点、无比艰难地离开了紧摁着的锁骨下方那块凸起丑陋的伤疤……离开了身下那些散发着霉烂气味的稻草……
那只只剩下骨架般嶙峋的手,带着它主人全部残存的意志和破碎灵魂凝聚的不甘心,开始向着空中伸出。
仿佛那里悬浮着一把钥匙,一把可以打开颈脖上沉重枷锁的钥匙。尽管沉重如山,尽管锁链深深勒入血肉己近十年,但也许……也许只差那么一点……
指尖苍白如纸,因激动和某种深切的惧惮而剧烈颤抖,指尖在幽暗的光线中划出模糊的轨迹。它极其缓慢地抬升着,一寸寸挪移,关节因用力而发出细微的咯响声。手臂抬起的过程如此漫长而沉重,仿佛那并非骨肉,而是灌满了铅水。
抬到半空,它顿住了。仿佛虚空之中有无形的、冰冷灼热的壁垒阻拦着它的前行。是十年深入骨髓的恐惧?是无法承受那触碰封印后可能带来的未知浩劫?是被沈依蘅眼底那如同实质的压力所震慑?
那只手,就那样凝固在半空中,距离柳飘飘自己那藏着丑陋秘密的耳后位置,咫尺之遥。每一根手指都在剧烈地痉挛、颤抖,指关节因太过用力而呈现出一种即将碎裂的白。它悬停着,摇摆不定,如同狂风恶浪中一面残破的旗帜。
终于……颤抖的、枯瘦如鬼爪的手指,带着某种豁出去的决绝,带着无数次的犹豫和挣扎,带着十年深渊挣扎后唯一一次不顾后果的孤注一掷——一点点地,缓慢地,却又带着一丝不可逆转的坚定……伸向柳飘飘自己耳后那被汗湿乱发掩盖着的、耻辱烙印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