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的夜像浸了墨的棉絮,冷风在巷口打着旋儿,吹得人骨缝里都透着寒意。
谢府后门的铜环被叩响第三声时,门闩才“吱呀”一声拉开,木轴摩擦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苏晚竹垂着的睫毛颤了颤,鼻尖己被冻得发红,呼吸凝成一缕白雾,在灯笼微弱的光晕中缓缓消散。
她穿一身洗得发白的月白粗布裙,裙角还沾着路上的泥点,发尾用根草绳随意扎着,看起来比实际小了两岁——这是暗卫营教的“无害相”:低眉顺眼,连呼吸都要比常人轻三分。
“跟紧了。”柳嬷嬷举着灯笼在前头走,脚步带起的风掀起苏晚竹的裙角,一股淡淡的灯油味混着檀香扑面而来。
老仆鬓边的银簪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扫过她后颈时,苏晚竹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耳膜突突跳动,仿佛下一秒就要破出胸腔。
她是皇帝亲点的暗卫,名唤苏晚竹,此刻正以“江南新婢阿竹”的身份潜入谢府。
任务明面上是“保护首辅周全”,实则要探查谢昭庭与北境军的密信、与藩王的往来——皇帝说,谢昭庭的改革动了太多人的奶酪,指不定哪日就会谋逆。
“叫什么?”柳嬷嬷突然开口,声音像是从远处传来,又带着几分试探的意味。
“阿竹。”苏晚竹声音轻得像落在雪上的麻雀,指尖微微蜷缩,掌心渗出一层薄汗,“没读过书,只会做些洒扫。”
她垂眼盯着自己的鞋尖,那是暗卫营特制的软底鞋,沾了谢府青石板的灰,踩上去几乎无声,倒真像个乡下来的粗使丫头。
柳嬷嬷的灯笼往她脸上凑了凑,暖黄的光照得她眼睑微微发烫。
苏晚竹能闻到灯油混着檀香的味道,还有老仆身上若有若无的皂角香——这是在试探她的定力。
她睫毛都没颤一下,反而露出点怯生生的笑:“嬷嬷,这路好黑。”
“黑?”柳嬷嬷收回灯笼,语气突然转柔,“等见了首辅大人的书房,你就知道什么叫亮堂了。”她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大人最近身边缺个贴身伺候的,你既是从江南挑来的,就先在书房外头洒扫吧。”
苏晚竹喉间发紧,咽下一口干涩,舌尖尝到一丝苦意。
书房——那是谢昭庭批折子、见客、甚至歇午的地方。
暗卫营的情报里写着,谢昭庭多疑,连贴身侍从都要查三代,她这个“江南新婢”能被安排到书房外,要么是柳嬷嬷看走了眼,要么……
“到了。”柳嬷嬷停在一扇朱漆门前,那颜色像是凝固的血,在月光下泛着幽光,“这是偏院,你暂且住这儿。明日卯时三刻去前院领扫帚,可别迟了。”
她把钥匙塞进苏晚竹手里,转身时又补了句:“大人最厌懒骨头。”
脚步声渐远后,苏晚竹才推门进去。
屋里有股久未住人的霉味,混着潮湿的木头气息,首冲鼻腔。
她却像没察觉似的,反手闩上门,从袖中摸出一枚细如牛毛的银针。
针尖刺破左手食指时,她咬了咬唇——暗卫营说,痛觉能让人清醒。
血珠滴在随身的绣花香囊上,淡粉的绣梅立刻洇开个暗红的点,混着艾草香钻进鼻腔。
这是她的规矩:每次执行任务前,都要用血浸透香囊。
十二岁第一次出任务时,她把香囊落在了暗卫营,结果差点被目标的小女儿哄着吃了桂花糕——那孩子眼睛亮得像星星,她鬼使神差就信了“姐姐尝尝”的话,要不是师父及时出现,她现在早该是具冷冰冰的尸体了。
“不可动情,不可松懈。”苏晚竹对着铜镜默念,镜中映出张清瘦的小脸,眼尾微微上挑,本该带些媚态,却被她压成了怯生生的模样。
她伸手抹掉嘴角的血,指尖传来黏腻触感,血腥味在口腔萦绕不去。
突然听见窗外传来乌鸦叫,嘶哑的声音撕裂夜空。
子时三刻,月被云层遮了半张,庭院陷入一片昏暗。
苏晚竹翻窗的动作轻得像片叶子,粗布裙角扫过窗台的积雪,连个褶皱都没留下,脚底踏着冰冷的瓦片,几乎无声。
她贴着墙根往主院挪,耳中捕捉着每一丝响动:东厢有更夫敲梆子,西厢传来丫鬟的梦呓,正房方向却静得反常——那是谢昭庭的书房。
果然,转过影壁就能看见灯火。
两盏羊角灯挂在书房门前,暖黄的光映着“明志堂”三个大字,门口站着西个带刀侍卫,腰牌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苏晚竹眯了眯眼——那是北境狼卫的腰牌,谢昭庭把最精锐的兵力留在了身边。
她正想绕到后窗,忽然被一道黑影拦住去路。
那人穿着夜行衣,面巾只遮了半张脸,露出的眼睛像淬了冰:“苏晚竹。”
苏晚竹后背抵上墙,心跳漏了一拍,胸口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暗卫营说谢府只有她一个棋子,可这人的身法是“踏雪无痕”,是西厂暗桩的路子。
她垂下头,用最卑微的语气:“大人,奴婢是粗使丫鬟……”
“别装。”黑影的刀抵住她咽喉,冰冷的金属触感让她脖颈一阵刺痛,“皇帝给你的任务是监视,不是查探。若被谢昭庭发现,你我都活不成。”
苏晚竹喉结动了动,刀背压得她生疼,却比不上心里的惊涛——西厂什么时候也掺了一脚?
皇帝说谢昭庭是眼中钉,可西厂厂公周延才是皇帝的旧部,难道……
“记住你的命是陛下给的。”黑影收刀,转身时带起一阵风,卷落几片未扫净的雪,雪花拂过她脸颊,凉得刺骨。
苏晚竹摸了摸咽喉,那里己经肿起道红痕,像条狰狞的蛇。
她望着黑影消失的方向,突然想起暗卫营首座的话:“谢府是龙潭虎穴,能活着出来的暗卫,十个里挑不出一个。”
窗纸泛起鱼肚白时,苏晚竹把水桶擦得锃亮。
粗布袖管沾了水,贴着她细瘦的手腕,倒真像个唯唯诺诺的小丫鬟。
她提着水桶往主院走,路过影壁时,瞥见“明志堂”的灯笼还亮着——谢昭庭竟一夜未歇。
“阿竹!”前头传来柳嬷嬷的唤声,声音穿透晨雾,“发什么呆?还不快去书房外洒扫!”
苏晚竹应了声,脚步却比平时慢了半拍。
她能听见自己心跳声里混着另一种节奏——那是藏在袖中的香囊在震动,血锈与艾草的味道涌上来,提醒着她:这才是真正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