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裹着松针香漫过山道时,安燠怀里的蜜瓮正咕嘟咕嘟往外冒甜香。
她望着山神殿飞翘的檐角,指尖无意识蹭了蹭瓮口——上次往蜜里掺定身桃汁,程砚才尝了一口就挑眉:"小狐狸又偷摸放什么歪门邪道?"气得她当晚在小本本上画了二十只被蜂蜜黏住爪子的小熊。
"这次换了野菊蜜底,再加半朵含笑花蕊。"她低头嗅了嗅瓮口,嘴角翘成小月牙,"就算他舌头比猎犬还灵,也猜不出这蜜里藏着……藏着我前日在百花谷采的夜露。"
话音未落,山神殿里突然传来一声闷咳。
安燠脚步顿住。
那咳嗽声像石子投进深潭,惊得她心跳都漏了半拍——程砚向来声如洪钟,连劈山时喝的号子都能震落松枝,哪听过这样哑着嗓子的咳?
她蹑手蹑脚凑到窗下,踮脚扒着窗缝往里瞧。
晨光照得殿内有些朦胧,却刚好映出程砚半倚在案几上的身影。
他往日总束得整整齐齐的发带松了半缕,露出额角未消的青痕;苍白的指节抵着唇,每咳一下肩头就跟着颤,连腰间的九齿钉耙都歪在地上,没了往日的威风。
"前日替我挡天雷……”安燠喉咙发紧。
那日九霄神雷劈下来时,程砚像座黑塔似的拦在她身前,玄色衣袍被劈得焦黑,却还回头冲她笑:"夫人别怕,熊皮厚。"她当时只忙着给他敷伤药,竟没留意这伤根本没好利索。
殿里又传来一声咳嗽,比刚才更重。
程砚扶着案几站起来,钉耙磕在青砖上发出闷响。
安燠看着他摇摇晃晃往殿外走,连靴带松了都没察觉,急得指甲都掐进掌心——这傻大个,疗伤也不知道好好歇着,偏要跑到空地上硬撑。
她跟着绕到殿后,正见程砚站在老槐树下,双掌合十抵在胸前。
晨雾里浮动着细碎的金光,是他在运转法力疗伤。
可那金光才漫到腰间就散了,他踉跄两步扶住树干,额角瞬间沁出冷汗。
"笨蛋。"安燠攥紧蜜瓮,蜜香混着鼻尖的酸意首往上涌。
她轻手轻脚把蜜瓮放在门槛上,瓮底压着片今早刚摘的桂花——程砚总说她酿的蜜缺了点"活气",放片带露的花,应该能甜得更鲜活些。
刚首起腰,后颈突然一痛。
"哎哟!"她跳着脚捂住手背,就见只圆滚滚的蜜蜂正绕着她头顶转圈,翅膀震得嗡嗡响,尾针还沾着点她刚才蹭在瓮口的蜜渍。
"小黄?"安燠眯起眼。
这蜜蜂精是山神殿的"蜜库大总管",上次她趁程砚巡山偷了两罐百花蜜,被这小胖子追着叮了半座山,连狐尾尖都挂了个包。
此刻它圆滚滚的肚子一鼓一鼓,复眼里映着她手背的红点,活像个举着小喇叭骂街的小老头。
"我没偷蜜!"安燠举着空着的那只手后退,"这罐是给程砚的!你看——"她指了指门槛上的蜜瓮,"瓮口都没开封呢!"
小黄哪肯信,一个急转弯朝她耳尖冲来。
安燠手忙脚乱去挡,却撞得蜜瓮晃了晃。
程砚的咳嗽声突然近了——他疗完伤回殿了!
她心下大急,也顾不上蜜蜂,扑过去抱住蜜瓮。
小黄趁机在她手腕上又叮了一下,疼得她倒抽冷气,却仍把蜜瓮护在怀里,像护着什么宝贝。
"夫人?"
程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安燠僵在原地,慢慢回头——他不知何时站在阶上,发梢还沾着晨露,眼尾却添了抹淡青,显然伤得比她看见的更重。
“我……我来送蜜。"她举了举怀里的瓮,手腕上的红疱痒得厉害,却笑得比蜜还甜,"新酿的,没掺定身桃汁。"
程砚目光落在她泛红的手背上,又扫过那只正绕着她飞的蜜蜂,突然低笑一声。
他伸手接过蜜瓮,指腹轻轻碰了碰她手背上的包:"小黄又护食了?"
安燠刚要否认,小黄却"嗡"地撞在程砚肩头,像在告状。
程砚屈指弹了弹它圆滚滚的肚子:"去把蜜库钥匙拿来,今日许夫人拿三罐。"
小黄立刻消停了,晃着触须往殿里飞,倒把安燠看傻了:”你……你怎么知道是它?"
"上次你偷蜜,它在我靴筒里藏了三条蜂刺。"程砚掀开瓮盖,蜜香混着桂花香"轰"地涌出来,他低头尝了一口,眼睛亮起来,"比上次甜。"
安燠看着他沾了蜜的唇角,耳尖慢慢红了。
她正想说话,却见小黄叼着个铜钥匙从殿里飞出来,钥匙上还挂着片槐树叶——显然是刚才急着飞,撞掉的。
“那……那我去拿蜜。"她接过钥匙,却没急着走,目光落在程砚苍白的脸上,”你……伤还没好?"
程砚摸了摸她发顶:"熊皮厚。"
安燠瞪他:"前日被雷劈时也说熊皮厚,现在脸白得像糯米糕。"
程砚被逗笑了,喉结动了动,却没再反驳。
他望着她转身往蜜库走的背影,又看了看手里的蜜瓮——瓮底压着的桂花上,还凝着晨露,在晨光里亮得像颗小太阳。
小黄突然落在他肩头,用触须戳了戳他手背。
他低头,见手背上沾着点蜜渍,是刚才接瓮时蹭的。
蜜渍里映着安燠的影子,正踮脚够蜜库的锁,发梢沾着的蜜渍在晨雾里闪着光,像只偷蜜的小狐狸。
他舔了舔手背上的蜜,甜得人心里发颤。
这时山风卷着松涛声掠过,远处传来安燠的惊呼:"小黄!你怎么把蜜罐藏在房梁上了?"
程砚笑着摇了摇头,转身回殿。
刚跨进门槛,就见地上躺着个小本子——是安燠的,刚才跑的时候掉的。
他弯腰拾起,翻到最新一页,上面歪歪扭扭写着:"程砚疗伤时像病歪歪的小熊,想摸头,想喂蜜,想把他按在榻上睡三天。"
旁边画着只小熊,正抱着蜜瓮啃,头顶还冒了三个感叹号。
程砚望着那页纸,耳尖慢慢红了。
他把本子小心收进袖中,抬头时正看见安燠抱着三罐蜜从蜜库出来,手腕上的红疱还没消,却笑得眼睛弯成月牙。
"给阿狸的蜜。"她晃了晃怀里的罐子,又掏出个油纸包,"糖霜栗子饼,趁热的。"
程砚接过饼,咬了一口——甜而不腻,是他最爱吃的。
他望着安燠手腕上的红疱,突然伸手把她的手拉过来,轻轻吹了吹:"还疼么?"
安燠耳尖更红了,抽回手时却没躲开:"不疼……就是痒。"
"痒?"程砚挑眉,突然伸手挠她腰侧。
安燠尖叫着跳开,蜜罐在怀里晃得叮当响:"程砚你耍诈!"
他笑着追过去,钉耙在地上拖出一串火星。
晨雾渐渐散了,山雀在枝头唱着歌,把两人的笑声撞得碎碎的,散在风里。
而此刻山脚下的云层里,那只金眼雀正扑棱着翅膀往天宫飞。
它尾羽上沾着点蜜渍,在阳光下闪着微光——那是刚才撞在安燠蜜瓮上时蹭的。
没人注意到,除了小黄。
它蹲在房梁上,看着那只金眼雀越飞越远,突然抖了抖翅膀,嗡嗡着飞向正在追闹的两人。
"嗡!"它撞了撞程砚的耳朵。
程砚顿住脚步,抬头望向云端。
安燠追上来,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看见一片被阳光染成金色的云。
"怎么了?"她问。
程砚摇了摇头,把她往怀里带了带:"没事。"
他望着那片云,掌心悄悄攥紧了袖中的小本子。
风里飘来若有若无的蜜香,混着安燠发间的桂花味,甜得人心里发暖。
而在更远处的天宫,南天门的守卫正盯着那只扑棱而来的金眼雀。
它爪间攥着片纸,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几个字——"青丘玉面夫人未死,与不周山守山神私通"。
守卫刚要捡那片纸,却见一只蜜蜂"嗡"地扑过来,一尾巴扎在他手背上。
"哎哟!哪来的野蜂——"
他挥手去打,那蜜蜂却早振翅飞走了。
纸片被风一卷,打着旋儿落进了御花园的池塘里,渐渐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