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周明远、胡康年在书院门口作别后,三人约好申时在凌州南城门汇合。
沈时砚并未首接回客栈,而是独自前往了凌州城北的马行。
凌州马行,地处城北一处,是城中三教九流汇聚之地,亦是车马牲易最繁杂的所在。
空气中常年弥漫着浓烈的草料、牲畜粪便与皮革混杂的独特气味。
许是年节刚过,生意略显冷清。
沈时砚踏入那间门脸不小的车马行时,只见一个穿着半旧棉袄、年纪与沈时流相仿的伙计,正趴在油腻的柜台上呼呼大睡,嘴角还挂着一点亮晶晶的银丝。
沈时砚屈指在柜台上不轻不重地叩了三下:“咚、咚、咚。”
那伙计如同被针扎了般猛地弹起来,眼睛都没完全睁开,便下意识地嚷道:“老板!我没睡!真没睡!”
他慌乱地用袖子抹了把嘴角,这才看清眼前站着的是位年轻客人,并非凶神恶煞的东家,脸上顿时堆起职业性的笑容,只是那睡意还未完全褪去,略微显得有些滑稽。
“客官需要点什么?” 伙计殷勤问道。
“我想买一辆马车,可有合适的?” 沈时砚开门见山。
伙计显然没料到开年第一单生意来得如此突然,愣了一下,随即喜上眉梢。
忙不迭地侧身引路:“有有有!贵客您这边请!咱们凌州最好的牲口,十有八九都在这儿了!保管您挑到合心意的!”
穿过前堂,后院豁然开朗。
偌大的院子被一排排简陋却结实的木栅栏分割成大小不一的马厩。
几十匹毛色各异、体态不同的马匹或站或卧,喷着响鼻,空气中那股牲口棚特有的气味更加浓郁。
伙计带着沈时砚在厩间穿行,唾沫横飞地介绍着。
“客官,您想要什么样的马?拉车、骑乘,咱这儿都有上好的!”
沈时砚目光沉稳地扫过一排排马匹,略作沉吟:“要一匹性情温顺、脚力稳健的,能长途拉车即可,不必过于神骏。”
“明白!实用为主!” 伙计眼珠一转,立刻将他引到最右侧一处相对干净的马厩前。
指着里面一匹通体乌黑、膘肥体壮、毛皮油光水滑的高头大马道:“客官您瞧瞧这匹!正当年!骨架匀称,西蹄稳健,性子也温顺,拉车最是稳当!您看这毛色,多亮!才只要六十两银子!”
他伸出两根手指比划着,一脸“您捡了大便宜”的表情。
那黑马确实精神,体型高大却不显笨拙,鬃毛整齐,眼神温润,沈时砚一眼便觉得合适。
但他面上不露声色,只微微蹙眉,绕着马厩走了半圈,细细打量一番,才缓缓开口:“六十两?这年节刚过,行情似乎还未回暖吧?况且长途跋涉,未知其耐力究竟如何……”
伙计一听,心里咯噔一下,知道遇上了懂行的。
两人你来我往,唇枪舌剑,围绕着马匹的品相、年齿、耐力以及年节行情的起落,展开了一场不见硝烟的“砍价大战”。
最终,在沈时砚条理分明、句句在理的分析和看似转身欲走的“威胁”下,伙计苦着脸,一咬牙:“成!五十八两!不能再低了!再低东家得扒了我的皮!”
沈时砚这才露出些许笑意:“成交。” 又额外花了十两银子,挑选了一个结实耐用、空间尚可的车厢。
伙计拿着签好的契书,看着沈时砚牵着黑马、套好车厢离去的身影,脸上哪里还有刚才的“肉痛”?
他喜滋滋地着契书,心里乐开了花:开年大吉啊!原以为是个好糊弄的书生,没成想眼光毒辣,砍价也狠!不过这笔佣金,足够他舒坦好一阵子了!
沈时砚驾着崭新的马车回到客栈门口时,正在门口张望的沈父着实吓了一跳。
“阿砚!这…这是?” 沈父看着那匹神气的黑马和光亮的车厢,又惊又喜,围着马车转了好几圈,粗糙的大手忍不住轻轻抚过光滑的车辕。
沈时砚利落地跳下车辕,拍了拍马脖子,笑道:“爹,刚去马行买的。去京都路远,有辆自己的马车,路上方便许多,也能省去不少麻烦。”
“好!好!买得好!” 沈父连连点头,眼中满是赞许,随即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
“那…那等路上有空了,你也教教爹怎么赶这车?爹也想试试!”
“自然没问题。” 沈时砚笑着应下。
父子二人将早己收拾好的行李细软搬上马车。
不大的车厢内,顿时被箱笼铺盖占去了一半空间,虽略显拥挤,却也透着一股即将远行的踏实感。
沈时砚驾着簇新的黑马车抵达凌州北城门时,胡康年与周明远尚未到来。
他将马车停靠在城门洞旁一株虬枝盘结的老槐树下,耐心等候。
初春的寒风卷着尘土,掠过空旷的城门甬道,偶有零星的行人或挑夫匆匆进出,更衬得此地几分萧瑟。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城内的方向传来阵阵车马銮铃之声。
只见胡康年与周明远竟像是约好了一般,各自的车队几乎同时出现在城门内侧。
两家的排场,与沈时砚这辆孤零零的马车形成了鲜明对比。
胡家一行三辆马车,虽不奢华却也齐整结实,随行的仆役、书童一应俱全。
而周家则更为显赫,足足西辆青幔油壁大车,打头一辆尤为宽敞精致,拉车的马匹神骏非凡,随行的护卫、仆从人数更多,透着一股世家子弟出行的沉稳气派。
三人于城门前简单会合。胡康年看着沈时砚那辆朴实无华的黑马车,笑着打趣:“时砚兄,你这可是轻车简从啊!” 周明远也微微颔首示意。
沈时砚坦然一笑:“能代步足矣。人齐了,我们便启程吧?”
车马粼粼,一行人汇成一支小小的队伍,驶出凌州北门,踏上了通往京都的漫长官道。
此去京都,遥遥一千五百余里,即便一路顺遂,也需耗费半月有余的光阴。
官道初时还算平坦,两旁偶见返青的田野和稀疏的村落。
然而天意难测。出发后的第三日午后,原本只是阴沉的天空骤然变脸。
厚重的黑云如同泼墨般迅速堆积、压低,天色瞬间昏暗如暮。
狂风毫无预兆地拔地而起,卷起漫天枯草沙尘,抽打在车厢壁上噼啪作响。
紧接着,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狠狠地砸落下来!起初只是稀疏几颗,砸在干燥的路面上激起小小的烟尘。
但转瞬之间,雨幕便连成了片,倾盆而下!
哗——!
巨大的雨声瞬间吞噬了车轮声、马蹄声,乃至人语。
密集的雨点砸在车顶棚布上,如同无数鼓槌在疯狂擂动,震耳欲聋。
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视线被狂暴的雨帘彻底阻隔,官道迅速变得泥泞不堪。
拉车的马匹不安地嘶鸣着,行进变得异常艰难。
“停车!快找地方避雨!” 周家护卫在风雨中扯着嗓子高喊,声音几乎被暴雨淹没。
沈时砚努力稳住因湿滑而有些打滑的车辕,心中暗叫不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