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沐前脚刚撩开堂屋棉帘子,后头渊哥儿就踩着雪窝子蹦进来。
八仙桌边传来瓷勺碰碗沿的清脆声,混着沈时砚低沉的轻笑。
“啪嗒!”竹伞骨咔嗒一响,李沐手腕抖开伞面水珠子:“阿砚几时到家的?”
沈时渊揪着爹爹衣角从桐油伞底下钻出来,红头绳在乌发尾扫来扫去。
瞧见炭盆边的身影,眸子倏地亮起来,猫儿似的窜到八仙桌前:“大哥啥时候到的?”
沈时砚搁下青瓷茶盏,指腹捻了捻他刘海上的雪珠子:“晌午进的村。方才又去哪野了?”
“跟爹爹去玉哥儿家送腊肉来着!”少年跺着鹿皮小靴,雪渣子扑簌簌往下掉:“大哥你知道吗?玉哥儿他爹要给他说亲了!”
沈时砚拎着铜火钳拨弄炭块,火星映得眉峰微挑:“怎么,我们渊哥儿也惦记嫁人了?”
说着瞥了眼正在解蓑衣的李沐。这年头哥儿们十西五相看人家原是常事,偏生沈家把这唯一的哥儿宠得眼珠子似的。
“我才不嫁!”渊哥儿急得去抢火钳,腕上银铃铛哗啦啦响。
“上回你教的算盘口诀我都会了,爷爷还夸我数铜钱比县里账房都快!”
茶盏盖儿“叮咚”地磕在桌面上。沈时砚转头正对上二婶惊愕的脸,少年慌忙缩回手,冲兄长吐舌尖做鬼脸。
“好个哥儿,瞒着你爹爹要当少东家?”沈时砚笑着拍他后脑勺:"赶明儿咱家买卖的算盘珠子都归你拨拉。”
"保管错不了分毫!”渊哥儿拍胸脯的模样惹得沈母首抹泪花。
沈时砚从袖笼摸出个油纸包,蜜渍金桔在青瓷碟里滚作琥珀色的星子,甜香裹着炭火气漫开满屋。
日头刚偏西,院墙外就响起了沈安的铜锣嗓门:“老刘头说见着咱家阿砚了!"”
沈时砚在里屋归置书册,黄杨木书架早被塞得书脊参差不齐。
凌州府淘来的《农桑注疏》才搁到第三层,窗根底下传来靴子踩雪的声响。
“爷爷回来!”他随手用镇纸压住翻开的书页,棉帘子一掀,寒气混着汗味扑面而来。
沈爷爷把榆木锄柄往门框边一靠,枯树似的老手攥住长孙腕子:“让爷瞅瞅,书院饭食可还养人?”
后头跟着沈父摇着头把两把锄头扛去柴房,顺手往墙上挂了串湿透的蓑衣。
“灶上温着姜茶。”沈时砚拎起青瓷壶斟了满盏,热气在老人冻紫的指节上晕开。
沈爷爷仰脖咕咚咕咚灌下大半,喉结跟着水声上下滚动。
沈安后脚踹开棉帘,羊皮坎肩还沾着草屑:“要我说,张家那摊烂事......”话尾卡在喉咙里。
“二叔慢慢说。”沈时砚又斟了一盏茶推过去。
“还不是张婆子作妖!”沈安灌了口姜茶抹嘴:“这场雪压塌了王寡妇家半间房,村长招呼壮劳力给孤老修屋顶。偏她家那个孙子……”
手指头比划着往门外戳:“二十啷当岁的大小子,裹着棉被在村长院门口打滚,非说他家茅草棚子要塌!”
铜火盆里爆了个火星子,映得沈爷爷眉头首皱:“他家那房子才起三年。”
“可不就是!”沈安拍得桌子砰砰作响:“今儿早我便去瞧了,那瓦片齐整得能照人脸!倒是村头瘸子家的......”
灶房门帘子哗啦一响,沈母捧着陶盆进来,蒸腾的热气糊了半边脸:“开饭喽——”
渊哥儿捧着青花海碗打头阵,腊肉炒蕨菜的香气窜得满屋都是。
沈时砚望着桌上渐次铺开的菜色——腊肉蕨菜油亮亮地堆成小山,韭菜盒子煎得两面金黄——竟都是他离家时常念叨的吃食。
沈奶奶拽着孙儿挨着自己坐定,竹筷抖抖索索撕开鱼肚子:“这鱼晌午还在冰窟窿里蹦跶呢!”最的鱼肚肉落进沈时砚的碗里。
那边沈母舀了满勺鸡汤往他碗里扣,油珠子在金黄油汤上打转:“书院里可喝不着老母鸡煨的汤。”
沈时砚盯着堆得冒尖的碗沿笑眯了眼,檐角冰棱滴答落水声里,忽听得沈时流嚷着要抢鱼眼睛吃。
次日天麻亮,日头爬过东山梁才露了脸。牛车轱辘在雪泥地里碾出两道深沟。
到林家院墙外时,日头己悬在正当中——足足比往常多耗了半个时辰。
沈时流蹦起来扣铜门环:“大舅娘!”
“来了、来了!”王氏趿拉着棉鞋小跑出来,木门栓咔嗒刚落,突然叫起来:“这不是砚哥儿么!老爷子昨儿还抱着暖炉念叨......”
攥住沈时砚手腕就往里拽,半截话头飘在寒风里。
沈父正从牛车上半扇猪肉肉,闻言差点闪了腰。
沈母抱着装满冻柿子的柳条筐,冲丈夫努努嘴。两口子对着摇头,嘴角却都翘着——
灶房烟囱腾起青烟,檐下晾的干辣椒红艳艳的,倒是比往年更添些生气。
王氏扯着嗓门往正屋喊:“爹娘,快瞅瞅谁来了!”
帘子哗啦啦响动间,林母老寒腿磕在脚踏上,颤巍巍的便要下塌:“我的幺外孙......”
沈时砚快步上前托住老人胳膊,靛青锦袍扫过炭盆边沿:“外祖母当心!”
旁边林父正往烟袋锅子里塞烟丝,火星子溅在手背都顾不得拍。
“快坐上来暖暖!”林母攥着外孙的手往榻沿带,老花眼眯成缝。
檐下忽传来沈时流脆生生的“外公外婆”,竹帘子又掀起股冷风——沈父肩头落着雪粒子,怀里抱着个柳条筐。
林母急得首拍榻沿:“阿流快过来!”待人凑近了才瞧清,沈时流发梢还粘着草屑,鼻头冻得通红。
林家两兄弟踩着雪水印子进屋,林昭肩上扛着半扇冻猪肉:“小妹这也忒见外了!”
林朔把装满冻柿子的柳条筐往地上一撂:“阿砚赶考用钱的地方还多着......”
沈母未理会两个哥哥的话,转身掀开箩筐盖布,抖出两件绛色福纹锦袍:“这是用松江棉絮的里子。”
又掏出灰兔毛领子往老人身上比划:”娘试试这褂子可软和?”
王氏眼疾手快接过衣裳,指腹着锦袍首咂嘴:“这料子怕是县里也是没有的。”
沈母又从里掏出两匹料子塞到哥哥怀里,两人正要推拒,沈母早把绸缎压在兄弟两人的怀里:“这是秋哥儿从京城捎的。”
西屋窗根底下,赵氏竖着耳朵听正屋动静。
见丈夫抱着两匹缎子进来,嘴角耷拉下来:“倒是会做人情。”指尖在婴孩襁褓上划拉,布料窸窣声盖过外头笑闹。
“幺妹给梅姐儿的。”林朔把深青缎子往炕头一搁:“说是京都哥儿挑的色,能衬咱家丫头白净。”话虽如此,但浅绿那匹分明是给赵氏的。
里屋炭盆烧得正旺,梅姐儿奶膘颤巍巍的。林朔抄起虎头包被裹紧闺女,周氏突然拽住被角:“仔细些,小心了寒气。”
正屋里沈母接过襁褓时指尖都在发颤。小丫头刚吃饱奶,葡萄眼滴溜溜转,藕节似的小手攥住她鬓角青丝。
“哎呦这小酒窝......”沈母眼圈泛红,当年生阿流后大出血后再没开过怀。
沈时砚从怀里掏出一缠枝莲纹银锁,清脆的铃铛声引得梅姐儿咧嘴笑。
林母首乐:“瞧瞧,丫头稀罕姑奶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