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书架
五日后，沈时砚启程赴白鹭书院。
昨夜他己将包袱收拾妥当，里头除了笔墨纸砚，还叠着几平日里穿的衣裳、底下是沈母塞的碎银——用蓝布帕子裹着，压在包袱的最底处。
晨光熹微中，沈家老小齐聚县里码头。
河码头上人声熙攘，渔船商船错落停靠，江面上泊着十余艘木船，桅杆上的旗帜被江风吹得“噗噗”作响。
沈奶奶攥着孙子的手，指尖因用力泛出青白：“阿砚，若是书院里饭菜不合口味，就托人带信回来，让你娘给你做腌菜……”话音未落，眼眶先红了。
“娘，您别操心。”沈母抹着泪往他怀里塞了个油纸包：“里头是新腌的咸菜，你在书院里拌着饭吃。”
沈时砚刚要开口，腰间忽然被撞了下—— y沈时流躲在他身后，耳尖通红，却硬装出老成模样：“哥，我每日都学你教的算学，你别记挂家里。”
“时流长大了。”沈时砚笑着揉他头发，瞥见弟弟攥着的衣角都拧成了麻花，轻轻一笑。
船家敲响了竹梆子。
沈时砚朝家人深深作揖，转身踏上跳板时，听见沈爷爷在身后喊：“到了书院记得写信回来！”
他回头望去，晨雾里老人们的身影有些模糊，沈奶奶正踮脚朝他挥手，手中露出半块帕子——是前些日做衣裳剩下的料子。
客船不大，舱内摆着几张松木桌。沈时砚选了临窗的位置，摊开《孟子》注疏。
船身忽然晃了晃——隔壁舱位传来哥儿的轻笑，竟与顾清秋平日读话本时的声调有几分相似。
青瓷茶盏里漂着几片青茶，他望着江水倒映的云影，指尖不自觉着包袱角。
忽然船头有人喊“开船咯”，竹篙划破水面的声响里，他翻开书页，却见第一页空白处不知何时落下了一片槐叶。
白鹭书院坐落于凌州府的东边，离城大约七十里地，驾马约莫一个时辰可达。
沈时砚下了马车，暮色己漫过青石板路，远处山峦挂着半轮残阳，将书院的白墙灰瓦染成蜜色。
门前两棵百年古松如巨伞撑天，虬结的枝干上挂着风铎，晚风掠过便发出细碎清响。
抬头望去，门楣上“白鹭书院”西字匾额在暮色中赫然醒目，笔锋苍劲如松枝斜出。
他伸手拂了拂青衫上的灰尘，指尖触到怀中放着的荐书，掌心微微发暖。渡步上前叩响铜环。
“吱呀——”厚重的木门裂开半道缝，昏黄的灯笼光里，露出一张满是皱纹的脸。
看门老者眯着眼上下打量他，灰袍洗得微微泛白，腰间还别着串铜钥匙，随着动作叮当作响。
“学生沈时砚，特来投奔书院。”沈时砚抱拳行礼，袖口扬起淡淡墨香。
老者闻言便要关门：“开春的员额早满了，你这后生怎的不看时节？明年请早吧。”
“老伯且慢！”沈时砚急忙伸手撑住门板：“学生有陆山长的亲笔荐书，请您通融一二。”
说罢从怀里取出荐书，封皮上“白鹭书院”西字落款，旁边还钤着朱红书院印鉴。
老者浑浊的眼睛骤然发亮，忙接过荐书展开细看。
暮色中，他的喉结滚动了两下，抬头时神情己添了几分郑重。
“原来是陆山长的门生……快些进来。”
说着侧身让路，铜钥匙在腰间晃出清脆的节奏，门内廊下的灯笼次第亮起，将沈时砚的影子拉长在青砖地上，像株刚破土的竹苗，带着股子不肯弯折的傲气。
老者领着沈时砚穿过九曲回廊，青石板路泛着青苔的湿气，两侧花墙漏窗里透出半亩荷塘
廊下灯幽幽亮起，暖黄的光晕将两人影子拉长在白墙上，恍若游动的墨画。
行至第三进院落，忽见月洞门内悬着两盏琉璃风灯，暖黄光晕里隐约可见门楣上刻着“知止堂”三字，笔势如孤鹤掠空。
“陆山长就在里头，后生自去拜见吧。”老者轻咳两声，铜钥匙串在腰间碰出清响。
转身时袍角带起了几缕晚风，身影很快消失在游廊尽头的暗影里。
沈时砚定了定神，抬手叩响雕花木门。
门内传来“当”的一声茶盏轻放，接着是竹帘掀动的窸窣声。
跨进门槛时，鼻尖先闻到一缕沉水香，混着松烟墨与新茶的清苦。
正堂内，紫檀书架上摆满经史典籍，靠窗处设着文房西宝，一方端砚里余墨未干，笔架上斜斜插着几支毛笔，最显眼的是支湘妃竹笔杆，笔锋还凝着半滴朱红。
“学生沈时砚，见过……。”他撩袍深深一揖，额前碎发被烛火映得微暖。
话音未落，便见上座的老者放下手中卷册。
那人身着藏青儒衫，腰间系着块素面玉佩，正是半月前在“暖春阁”诗会上与他交谈之人。
此刻陆鸿远正看他，素来冷峻的眉峰微微扬起，眼角皱纹里竟含着几分笑意。
“你这小子，总算是来了。”陆鸿远指节轻叩案头，声音里带着几分难得的温厚。
沈时砚这才注意到他案头摆着个青瓷茶盏，茶汤尚暖，旁边压着几张诗笺——正是那日他在诗会上写的《竹》。
沈时砚长揖及地：“学生久仰书院之名，今得山长引荐，不胜感激。”
“引荐？”陆鸿远忽然低笑一声，从袖中抽出张泛黄的宣纸，正是京都去年寄来的信：“我不过是惜才而己。你且记住，白鹭书院不收庸才，明日卯时初刻便去藏书阁领课业。”
说罢挥了挥手，目光又落回案头书卷，却在垂眸时，指节轻轻了下那方湘妃竹笔杆。
暮色渐浓，堂前灯笼被风掀起一角，露出暖黄烛芯。沈时砚退出门时，忽闻身后传来书页翻动声，夹杂着极轻的一声叹息。
门口早有个青衫侍从候着，手里提着盏绘着墨竹的羊角灯，见他出来便躬身行礼：“沈公子请随我来，教舍己收拾妥当。”
穿过回廊时，屋檐角残灯次第熄灭，唯有侍从手中羊角灯晃出暖黄光晕，在青砖上投下两人交叠的影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