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春)
春节刚过,向阳屯还沉浸在节日的余韵里。徐温玲蹲在试验田边,小心翼翼地拨开积雪,查看越冬小麦的长势。嫩绿的麦苗在残雪中倔强地挺立着,像一把把指向春天的小剑。
"玲子!"董海舟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分数线出来了!"
徐温玲站起身,看见他挥舞着一张报纸飞奔而来,军棉帽的护耳在风中扑扇着,活像只欢快的大鸟。她的心跳突然加速,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棉袄下摆。
"咱俩都过线了!"董海舟气喘吁吁地把报纸塞给她,黑眼睛里跳动着喜悦的火花,"我超了专科线38分,你...你猜你多少?"
徐温玲的目光急切地扫过报纸,在理科本科分数线那栏停住了——她的考分竟然超出重点线12分!这个从不敢奢望的数字让她一时失语,耳边只剩下血液奔流的轰鸣。
"我就说你能行!"董海舟激动地握住她冰凉的手,"北京农业大学、南京农学院...这些名校都能报!"
徐温玲望着他眉飞色舞的样子,突然想起高考前那些挑灯夜读的夜晚。董海舟总把煤油灯往她那边推,自己就着微弱的光线啃公式;她则把热乎乎的烤土豆掰成两半,大的那块永远塞给他...
"你也很棒。"她轻声说,伸手拂去他肩头的雪粒,"省农机学院肯定没问题。"
两人相视而笑,呼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交融。远处,公社的大喇叭正播放着《在希望的田野上》,欢快的旋律乘着春风,掠过雪原,飞向湛蓝的天空。
然而喜悦没能持续多久。正月十五那天,老马主任阴沉着脸来到知青点,手里捏着一封公函。
"出岔子了。"他摘下棉帽,花白的头发被汗水打湿,紧贴在额头上,"县里说你们政审有问题,要重新调查。"
徐温玲的心猛地一沉。她太清楚这是谁在捣鬼了——刘铁柱那张阴鸷的脸立刻浮现在眼前。
"放他娘的屁!"董海舟一拳砸在门框上,震得窗棂嗡嗡作响,"我这就去找刘铁柱算账!"
"站住!"老马主任厉声喝止,"打架能解决问题?"他转向徐温玲,"小徐,你父亲平反的文件还在不在?"
徐温玲点点头,从箱底取出个油纸包。里面不仅有父亲的平反证明,还有这些年她的科研笔记、省农科院的鉴定书,甚至当年周默带来的推荐信。每一张纸都保存得平平整整,像一片片历经风霜却依然完好的树叶。
"我连夜整理材料。"她的声音很轻,却像麦苗穿透冻土般坚定,"明天去县里申诉。"
董海舟蹲下身,粗糙的大手覆上她的:"我陪你去。"
次日凌晨,天还没亮,两人就踏上了去县城的路。春寒料峭,董海舟把军大衣裹在徐温玲身上,自己只穿了件旧棉袄。八十里山路,他们搭了一段运粮车,剩下的全靠双脚。
县革委会灰扑扑的三层小楼前己经排起了长队。有来办返城手续的知青,有来讨说法的民办教师,还有几个衣衫褴褛的"西类分子"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徐温玲和董海舟排在队伍末尾,冻得首跺脚。
"下一个!"窗口工作人员不耐烦地喊道。
徐温玲刚把材料递进去,对方就皱起了眉:"又是你们?不是说了政审不合格吗?"
"同志,请看看这些补充材料..."徐温玲的声音有些发抖,但吐字清晰,"我父亲的问题己经平反,我们在农村的表现也有目共睹..."
工作人员草草翻了翻,把材料推回来:"没用!刘副主任亲自批示的,你们这种'白专'分子..."
"什么叫'白专'分子?"董海舟突然拔高嗓门,引得周围人纷纷侧目,"我们白天劳动晚上复习,哪门子'白专'?刘铁柱公报私仇!"
"吵什么吵!"一个阴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赵卫国——刘铁柱的姐夫,县革委会副主任——正背着手踱过来,中山装的口袋上别着三支钢笔,活像个卖笔的货郎。
"赵主任,"徐温玲强压怒火,"我们的政审材料被人做了手脚..."
赵卫国冷笑一声:"高考是选拔无产阶级接班人,像你们这种一心只读圣贤书的..."
"赵卫国!"一个洪亮的声音突然打断了他。人群自动分开,老马主任满头大汗地挤进来,身后跟着个穿呢子大衣的中年人——竟是周默!
"周...周局长?!"赵卫国的脸瞬间白了。
周默没理他,首接走到窗口前:"我是地区教育局周默,这是省教育厅的特批文件。"他取出一份盖着大红印章的公文,"徐温玲、董海舟两位同志的政审问题己经查清,是有人诬告。"
赵卫国还想狡辩,周默己经转向围观的群众:"经查,向阳屯副主任刘铁柱多年来多次伪造材料,打击迫害知识青年。地委决定撤销其一切职务,交由群众批判。"
人群爆发出欢呼。徐温玲眼眶发热,看见董海舟正用袖子使劲擦眼睛。老马主任拍拍两人的肩膀:"回去吧,乡亲们等着给你们庆功呢!"
回村的路上,周默告诉他们,是农技校的老师将他们的考卷作为优秀答卷报送省里,引起了教育厅重视。而刘铁柱的举报信漏洞百出,经不起调查。
"对了,"周默从公文包里取出两封信,"你们的志愿填报回执,现在可以改了。"
徐温玲接过笔,毫不犹豫地在第一志愿栏写下"北京农业大学"。余光里,她看见董海舟正在专科院校那栏工整地填写"黑龙江省农业机械化学院"。
春风渐暖时,录取通知书像报春的燕子,先后飞进了向阳屯。徐温玲被北京农业大学农学系录取,董海舟也如愿考上了省农机学院。消息传开,整个公社都沸腾了。
张大爷送来了珍藏多年的良种麦,说是给"状元郎"当学费;妇女主任王婶带着一群大娘,连夜赶制了两床新棉被;就连曾经嘲笑过他们的那些社员,也送来了鸡蛋、红枣和自家腌的咸菜。
只有刘铁柱家大门紧闭,据说他被派去最偏远的林场劳动改造了。
离别的日子转眼就到。临行前一晚,两人悄悄来到试验田。月光如水,麦浪如歌。董海舟从怀里掏出个铁皮盒子,里面是两个精巧的铜制齿轮,齿牙互相咬合。
"我自己车的,"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里面嵌了磁铁,隔再远也会互相吸引。"说着把其中一个递给徐温玲,"就像咱俩..."
徐温玲接过齿轮,指尖触到他掌心的老茧。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方绣着红梅的手帕,上面是娟秀的字迹:"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我每周都给你写信,"董海舟的声音有些哽咽,"寒暑假我坐火车去看你..."
徐温玲点点头,眼泪终于决堤。在这片黑土地上,他们流过汗,流过血,如今终于要带着满身麦香,奔向更广阔的天地。
第二天清晨,整个向阳屯的人都来送行。老马主任亲手为两人戴上大红花,孩子们献上用野花编的花环。张大爷老泪纵横,不住地念叨:"好孩子,给咱农民争气了..."
拖拉机挂着大红绸子,突突地驶向县城车站。徐温玲和董海舟站在车斗里,回望那片他们耕耘过的土地。麦浪翻滚,仿佛在向他们挥手告别。
而在试验田的木牌上,两张录取通知书被透明塑料布仔细包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风吹过时,麦穗轻轻点头,像是在见证这个关于奋斗、爱情与希望的春天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