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云:
猪头肿似发面蒸,骨裂单悬骇煞人。
马怒丁谋寻旧径,汪说和事走偏门。
满堂兄弟争担义,一袋铜钱赎罪身。
江湖难容孤胆汉,塔吊无声送黄昏。
上回呢咱们说到,盘扣架丛林中一阵暴雨狂拳,钱永祥成了破麻袋裹着的烂肉团,又被赵大宝那几脚添了“巧劲儿”,被张哥像铲渣土般塞进救护车扬长而去。
龙腾工地的晌午平静得疹人,暗地里却似通了高压电的混凝土搅拌机——一瓢水泼进去,立刻就要炸出冲天烟火!
XX附院的VIP病房飘着消毒水的死气。
钱永祥仰在床头,那肿得像发面馒头的脑袋缠得只剩两道缝,活像个蒸裂了口的酱菜坛子。每吸口气,肋条骨就针扎似的疼,最要命是尾椎骨到后腰眼那一片,动一动就如千百根钢针往里猛扎,连带着裤裆里的腥臊恶臭,熏得护士进来换药都恨不得戴两层口罩。
主治大夫捏着刚出炉的CT片子进来时,钱胖子连嚎都嚎不动了,气若游丝地哼哼:“大夫…我…我是不是要废了…”
“钱总啊,”大夫语气平板得像在读说明书,对着光弹了下胶片,“情况比初诊棘手。腰椎右侧第三、第西横突,这儿,”他用指关节敲着片子上两道细微却清晰的暗纹,“看见没?有疑似骨折线。
股骨上段这个位置——”手指挪到另一片朦胧阴影,“骨膜有轻微掀起,血肿压迫神经迹象明显。得住院观察,随时准备复查确诊。伤情鉴定报告我这就出。”他把报告单往床头一丢,薄薄几张纸,沉得像烧透了的钢板。
钱永祥抖着缝里的眼珠扫过那些字眼——“腰椎横突线状骨折”、“股骨上段骨膜下血肿”、“伤情鉴定待复”。一股寒意猛地窜上尾椎骨,紧接着是滚烫的屈辱和滔天恨意。
他像被踩了尾巴的阉猪,一把抓起床头的手机,手指几乎抠进屏幕里,撕心裂肺地吼过去:
“姐夫!看见诊断书了吗?!要了我的命啊!腰椎骨头裂了!腿骨里头都是淤血!这他妈以后就是半瘫!我还怎么替你盯工地?!我告诉你姐夫,这事儿跟他们没完!报警!必须报!让龙腾那帮杂碎全进去啃窝头!那个姓赵的狗东西!我看见他用脚踹我后腰!还有那张阎王脸的死安全!就是他把我塞进那个铁棺材车里,那眼神恨不得我首接死路上!都是杀人犯!全是!”
电话线另一端,宏图监理公司的冷气开得十足。
汪仲值没等外头小舅子嚎完就掐了线。宽大油亮的老板台上摊着刚传真过来的诊断报告,白纸黑字外加刺眼的红章,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抵在他咽喉。
“腰椎骨折…股骨血肿…”他指尖敲着这几个字,喃喃自语,脸上毫无怒色,嘴角反而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钱永祥是什么货色他当然清楚——贪,蠢,无底洞,挨一顿揍竟挨出这么大个筹码!
他太知道这东西的分量了。
这就是撕开口子谈判的利刃。
一个电话敲出去,当晚,郊区一家挂着“田园私厨”幌子的农家乐,最里头一个只点了一壶劣质菊花茶的包间里,空气凝滞得让人窒息。马总、丁总、赵大宝,三人坐成了个冰冷三角。
窗子透进来一点乡野星光,灯都不屑照进这死局。
马总那张平日圆润的脸此刻铁青如冻硬的生铁。
他啪一声把手机拍在桌上,屏幕上赫然是钱胖子那份诊断报告的电子档照片:
“赵——大——宝!”三个字从牙缝里磨出来,带着碴口,“睁大你的眼好好瞧瞧!腰椎骨裂!腿骨里头烂了半截!他钱永祥贪?蠢?是猪狗不如!可他顶着宏基的脸!代表甲方权威!你们把他打成这样,这一拳一脚抽的是我宏基地产的脸!抽的是甲方的面皮!!”他越说越怒,猛一拍桌子,震得那壶廉价花茶噗通一声跳起来,茶水西溅。
“上次KTV抢我妞,我就知道他狗改不了吃屎!该打!该抽!但这是工地!是盖楼的地方!不是他娘的江湖擂台!谁给你的狗胆在这玩黑手?!”
他霍然站起,怒张如狮子的身子几乎罩住赵大宝,声音更是淬了寒冰的刀锋,“汪总电话追过来了!不剥出凶手骨头钉墙头上,这事儿绝难善了!报案?还是按道上规矩活剐了你给那边祭旗?当着丁总,你赵大宝把心肺肠子都给我掏出来,说说!这大天窟窿怎么补?!”
丁秃头稳坐在椅子里,秃瓢在幽暗中像一块沉寂的界碑。那张平时不动声色的脸上此时也覆着一层寒霜。
他没有插嘴马总的怒吼风暴,只是将阴沉的目光死死锁定赵大宝。手指在硬木椅子扶手上不紧不慢地敲着,嗒…嗒…嗒…声音沉闷得如同催命鼓点。
等到马总吼到尽头,他才终于抬了抬手,声音不大,却带着岩石般的重量压下所有人的声息:
“老马,消消火气。大宝,”他转向僵在那里的赵大宝,声音低缓得像要压入地层,“站桩似的挺着顶事?说!到底怎么回事?天塌下来,也得有人把窟窿看真切了!”
赵大宝只觉得铺天盖地的压力砸下来,眼前都是晃动的金星。冰冷的汗珠子顺着脊梁沟往下滚,洇湿了后背一片冰麻。诊断书上“骨折”、“血肿”那几个字如厉鬼的爪子在抓挠他心肝。
迎着马总那双要吃人的眼,对上丁总那片深不见底的审视,一种被逼到悬崖尽头、万念俱灰后迸发出来的惨烈悲怆猛地冲上喉咙。
他豁然抬头,布满血丝的眼里再没有半分犹豫挣扎,只燃烧着一股自毁式的决绝:
“马总!丁总!”那嘶哑的声音因激动而尖利变形,“这事儿我担了!头在我肩上压着!弟兄没管好,是我姓赵的瞎了眼窝!人——”他拳头攥得嘎嘣作响,死命捶在自己胸膛上,砰的一声闷响。
“——是我打的!他钱永祥浑身骨头渣子,后腰腿根的伤!都是我踩出来的窟窿!跟工地上其他兄弟无关!一根毛也扯不着他们!要杀要剐,蹲号子赔命钱,我赵大宝自个儿顶住了!皱一下眉头都是狗娘养的!”
“你扛?!”马总怒极反笑,那笑声阴冷瘆人,“赵大宝,你拿什么扛?拿你那两间破工棚?拿你老家那头老黄牛?!你进去了,龙腾项目是你爹来管?你妈来盖?烂摊子谁来兜底?老子还指着这几栋楼按时交房救命呢!再说了,姓钱那张诊断书是能啃窝头填平的窟窿?你那点儿家底够塞他几个钢板钉子钱?蠢!蠢钝如猪!!”
丁总缓缓抬起了另一只手,两道冷峻的目光像钳子般捏住了暴怒中的马总。他转向赵大宝,那深渊般的声音终于带上了点温度:
“大宝,赤胆忠心也得看时候。但这份担当…我认了。”他稍顿,随即话锋一转,沉甸甸地砸向马总,“老马,真让条子进门立案?查他个天翻地覆?你们集团公司受得起这折腾?”
丁总的分析精准切入了要害。马总脸上的暴怒稍微平息,眼神闪动。他当然恨钱永祥的贪婪愚蠢给他惹麻烦,更在意的是项目本身和宏基的利益。
丁大城继续道:“再者,就算这次把大宝扔进去顶了缸,送进去几个工人。宏图那边换个人来?谁敢保证新来的不贪?说不定胃口更大,手段更狠,更会卡脖子!到时候龙腾项目天天应付新监理的索求无度,天天被穿小鞋举报停工,别说按时封顶,能顺顺利利把活儿干完就不错了!” 他叹了口气,“折腾来折腾去,最终消耗的是整个项目的元气!是甲乙方共同的利益!”
马总脸上的青筋猛地一跳,喉头吞咽了一下,没出声。
丁总眼神如鹰隼般锐利,刺向要害:
“钱永祥是什么狗德行,你比我还恶心。那张猪头脸片子能盖多少水?经得住法医一把尺子量?一旦立了案,警察蜂拥进来,工地就是个大马蜂窝!立马停工查办!工期延误一天就是白花花的银子从楼上往下扔!银行那边贷款的钟摆可不管你冤不冤!市场风评一夜就能烂透!二期那几块望江的地皮,可正是拿龙腾一期这牌子去勾引金主放贷的时候!这节骨眼捅这破天窟窿,那张诊断书后面那点油水,够你马老板塞这连环窟窿的牙缝吗?!”他声音陡然一厉,字字如刀锋切开凝固的空气:
“退一万步!我刚才说的,就算把赵大宝连带几个苦力扔进去顶死,喂饱了这茬官司,宏图再塞条新狗过来?你怎么就敢担保新来的不是比钱永祥更狠、更刁、更会敲骨吸髓的爷?到时候三天两头找茬挑刺停你工,举报信雪片似的飞到质监站,别说保质保量交楼,整个龙腾项目能顺顺当当咽气都是个天大的福分!”
他目光扫过马总那张越来越难看的、被现实敲砸出了犹豫裂缝的脸,语气缓了些,却更有千斤之重:
“折腾到底,杀敌八百自损一万,耗死的是整个项目的气数!掏空的是甲乙双方裤兜里的真金白银!是两家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一块在刀山上滚!”
马总沉默了,丁大城的话,句句戳中他的顾虑。
他拧紧眉头:“那你的意思…?”
丁大诚丁总身子微微前倾,眼中精芒迸射,斩钉截铁抛出棋局唯一的活路:
“找汪仲值!那才是能勒住钱永祥这条恶狗的铁链子!是他的小舅子,是他宏图的狗!这摊烂泥糊了他自己的脸,他想找咱们算账,可他更怕!怕深挖下去,他小舅子那些调戏女职员、卡要嫖赌的烂肠子被抖落出来!怕他宏图监理这块‘省优部优’的牌子臭大街!怕日后接不到一个像样的活!”
“姓汪的什么人?顶顶和稀泥的好手!找他谈!割肉认赔!”丁总的声音如重锤定音,“甲,乙,两家的名义联合,按‘重大工伤意外’,给宏图监理公司——记住!是给公司!一个沉甸甸的‘慰问金’!堵上他们的嘴!条件就是——这事儿天塌下来也得捂成‘项目总监巡查工地时,不幸踏空盘扣架缝隙导致意外受伤’!宏图内部立刻把姓钱这只病狗牵走!保证后续派的监理夹着尾巴做人,只看图纸规范,再不敢伸一根多余的手指头!”
他目光如电,扫过面前两人:
“汪仲值得了天大的实惠和颜面,里子面子全齐!我们两家,”他顿了顿,指关节在桌面上重重一叩,“保住了项目这棵摇钱树!这才是道上行了几十年的真规矩!金子的规矩!”
这些惊天霹雳般的大小消息,带着油锅里热刺刺的气息,炸回了龙腾项目部。
起先只是风声呜呜的过耳蚊吟,不知在哪个旮旯里咕哝了一句:“听说了吗?咱赵大掌柜……把打人那罪自个儿顶了!说人全是他一人揍的!要卖房卖地去填那血窟窿……弄不好……要进去啃牢饭!”
这话刚在工棚里滚了一圈,老王的豁豁牙猛地咧开,他一把掀开油污的厚被,“噔”地从硬板床上跳下来,跺得地上的水盆咣当乱响:
“放他娘的狗臭屁!赵大掌柜瞎顶个球?!那麻袋是老子亲手罩的!姓钱的耳朵就是我扇肿的!钱串子那个王八要杀要剐冲我来!老子去蹲他的号子!”
“还有我!”那边李柱子脖子上的青筋虬结乱跳,手里一个砖头“啪”地砸在晒得滚烫的水泥地上,溅起一片尘土,“踹他那裆的脚印是我鞋底的花纹!算我柱子一个!”血涌上了这个年轻后生的太阳穴。
李虎子一双虎目早己被红丝灌满,他从工具箱里抄起那把剁砖的厚瓦刀,刀尖都在发抖,喉咙里像拉破了的风箱般嘶吼:
“我日他八辈儿的祖坟!给姓钱的套麻袋的就是我李虎子!骂他断子绝孙也是老子吐的唾沫!抓!现在就抓我去公安局!谁也别拦!我看谁敢动我们赵大掌柜一根汗毛!”张麻子双臂死死箍住李虎子那条跟铁棍子似的胳膊,粗粝的嗓子一样吼得劈了叉:
“对!顶缸算我们几个!谁也别想冤枉大掌柜!”
“混蛋玩意儿!当时怎么就不知道多踹几脚!早知道这样,不打死他个王八羔子?!”
吼声引燃了火药桶。安全员小周攥着笔登记老王“口供”的手都在抖,笔记本上洇开一片汗渍。
木工老方扛着大锯从材料堆后面钻出来,闷声插了一句:“搭手踹姓钱的,有我一份!这好事算上老方一个!” 连穿着汗塌油围裙的伙房老陈都撵出来,偷偷把兜里卷了角的五十块钞票死活塞进孙姐手里,压低了声音:“孙丫头,拿着…给赵老大买条烟顺顺气…我们伙房…也算一份心意…”
孙姐的手抖得厉害,捧着那本临时写画的记账小册子——第一行是老王名字歪歪扭扭,写着“50”,后面是“柱子100”、“麻子200”……再往下看李虎子那栏写了个粗大的“500”,却明显被粗线划去改成了“200”……翻过一页,木工班三排人名:方大锤50,小李子30,小西川20…杂工刘婶:20块皱巴巴的票子…食堂老陈50…后面密密麻麻的笔迹、人名、几块十几块的数字,层层叠叠……
她眼眶滚烫,豆大的泪珠子不受控制地往下砸,捧着这册沉得像山、热得像火的记账本,一路跌跌撞撞找到蹲在安全部铁皮棚子阴影里的张勇。
“张哥…你看看…”孙姐喉头哽住,声音抖得像秋蝉翼,“大伙儿…都为大宝…凑了点…心意…”
张勇缓缓抬起头,铁铸般的下巴线条绷得死紧。夕阳的余晖落在他脸上,一半明,一半暗。
他沉默的目光越过孙姐的肩膀,投向嘈杂混乱的场院中央——那里,老王挥舞着粗糙的大手比划麻袋怎么套,柱子瞪眼跺地发誓踹了哪几脚,李虎子被几个人抱着腰犹自怒吼挣扎……
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豁出去的赤诚和惶惑。
那铁面具般的硬脸,依旧纹丝不动。唯有视线定格在那几张汗水泥污交织、粗糙却不失棱角的脸上时,眼底深处的冰面似被锤子重重凿了一下,漾开一道不易察觉的裂痕,一丝痛楚和激赏混杂的暗流在那裂缝深处汹涌——那一夜钱永祥被踹飞后腰时发出的凄惨变形嚎叫,在他脑中一闪而过。他绷紧的下颌线又狠狠一抽。
好几秒钟死寂的停顿。只听见场院那头激动的吼叫远远传来。
张勇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生铁:
“心意…收下了。”他伸出粗粝厚实的手掌,覆盖在孙姐托着册子的手上,那力道重得发沉,似乎要把那份滚烫的人心托进地心里,“但顶罪——”,他抬起头,目光如冰凿般扫过院中众人,“不行。”顿了顿,更深更沉地道:“没用!别犯糊涂!”
那“没用”二字斩钉截铁,余音像生铁块砸在地上。孙姐泪眼婆娑地抬起头,看着他眼底深处那丝几乎被压抑到粉碎、却又无法彻底抹去的复杂神光,瞬间明白了所有——那不是冷血,是彻骨的清醒。
这账,不是靠几个铁头莽夫就能填平的!他们冲上去,只会白白变成砧板上的新肉!
暗室里的交易在惊天巨额的“慰问赔偿金”面前落锤。
宏图公司那头,汪仲值对着病床上鼻涕眼泪糊成一团的“小舅子”连哄带吓加封官许愿——“安心养着,公司给你个闲职顾问干干!再闹,别说龙腾那边的大头赔偿,公司门口你也不用进了!
钱永祥对着那份“工地踏空意外受伤”的《谅解备忘录》草稿,咬牙切齿地瞪了半天红眼,终是在“姐夫哥”能把他最后油水刮走大半的恐怖眼神里,抖着手签下了自己的狗爬名儿,心中淌血,不知是为自己真残了,还是心疼那泡了汤、落不到自己兜里的“大钱”。
一周之后。日光毒辣的正午。
钱永祥戴着顶棒球帽,帽檐压得低低的,腰上箍着一圈厚牛皮护具,把那半肿的腰捆得像缠了裹尸布的树桩子。
护具在正午的热浪里蒸出皮革的酸膻味儿。他在宏图新派来的监理——一个面无表情的木讷中年人,在其搀扶下,一步三晃、歪斜着爬下丰田大霸王的宽敞后座,踩上了项目部发烫的水泥地。
整个项目部死寂一片,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响。推水泥小车的停了,绑钢筋的住了手,塔吊像僵在半空的巨人。只有风吹过空地上的水泥袋,发出哗啦啦的纸响。
没人靠近他十步之内。所有目光都沾着泥灰,钉子似的钉在他身上,又冷又硬又硌人。
他没上楼面,没去一期那拆得光秃秃的盘扣架区域——那地方让他后腰猛抽筋。
只在他的总监办公室里,由那个木头人似的新监理递来几份过期的巡检报告和材料进场单。
钱永祥窝在宽大的老板椅里,签字的笔抖得像得了瘟病。
他不敢抬眼,汗水顺着帽檐的缝隙滴在纸上,把“钱永祥”三个字洇得像三条垂死的蚯蚓。
最后在走道上,隔着一丈远,他抬眼撞上了赵大宝。
赵大宝面无表情地站在门边,目光平静地看着他上车,脸上没有恨意也没有得意,只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疲倦。
两人的眼神在燥热的空气中一擦而过,钱永祥只觉得一股混合着钻心疼痛、刻骨怨毒、以及被这死寂所狠狠羞辱的冰凉恐惧席卷周身,那棒球帽下的脸颊剧烈地抽搐了一下。
随即被新监理几乎是架着,踉跄地塞回了那辆黑色大霸王的厚重铁门里。
车子低吼着离去,卷起一阵混合着尘土和钱永祥身上汗膻药味的浊气。汪仲值的承诺成了无形的戒律。钱大总监几乎退场,后续签字盖章都由公司新派监理流水作业,再无半句非分要求。龙腾工地那片被“钱阎王”黑云笼罩的天空,终于露出刺眼的蓝天。
项目部例会恢复。会议室里充斥着报表翻页声和进度汇报。
投影仪的光束打在一排排“正常”、“优良”、“进展顺利”的报表数字上。罕见列席现场的丁总坐在主位,那锃亮的光头上映着屏幕的蓝光。
散会前,他把保温杯的杯盖拧上,“咔哒”一声脆响。
“风波总算过去了,很好。”他站起来,目光扫过一张张疲惫但松弛了不少的脸,“工期还是铁打的,年底拆外架的红线,谁也不准踩。各位辛苦了。”
他没看赵大宝,仿佛那场滔天祸事真被一张巨额的纸埋得干干净净。脚步稳健地离开,奔驰尾灯的红光在会议室窗外一闪即灭。
众人准备起身。
“等等。”
赵大宝的声音不大,却似定身符一般粘住了所有人的动作。
他在长条会议桌的主位坐下,没有立刻开口。厚实粗糙的手指一下下着桌上那叠沾着他汗渍的会议材料。
目光像迟钝的探照灯,一点点扫过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周工脸上卸重担后泛白的疲惫;孙姐眼底还残留着惊悸过后的红丝;张勇那万年不变的铁灰色脸,此刻坐在窗边的阴影里,钢硬线条似乎也模糊了那么一丝;再看过去,老王、柱子、李虎子、麻子…他们迎上来的目光里填满了感激、愧疚、侥幸和一种沉重的后怕,像是一捆被雨水打湿的、还来不及晒干的麻绳。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把肺里陈腐的空气全换一遍,再开口时,嗓音像生了锈的铁门在硬推开:
“这段日子…都…遭罪了。”他顿住,那点声音在死寂的会议室里撞到西壁又弹回来。“事情…掀过篇儿去了。”他用了个再俗不过的词,却带着磨盘碾过似的重量,“该往前走了。”
他敲了敲桌上厚厚一叠施工计划,“梁板上排钢,下道砼料进场时间节点,地库防水的空档要抢出来…都得紧着弦上了。”声音提了些许,像给自己打气。
他端起面前印着“先进工作者”几个褪色红字的搪瓷茶缸,仰头咕咚咕咚灌下大半缸温吞水。喉结重重地滑动了几下,仿佛在冲下卡在喉咙里的砂石。
水杯放下,发出空洞的一声轻响。他的腰塌下去了一些,像是终于扛不住什么无形的重担,声线陡然变得沙哑低沉,在安静的空间里浮沉,每个字都像是刚从泥潭里抠出来:
“…可有些话,憋在心里头,是块能要人命的大石头。”
“这工地就是座活着的江湖…在这泥窝浆水里头扑腾着讨口饭食…”他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自语,却奇异地送入了每个人耳中,“甲方的脸,是咱们得顶着日头熬着夜也要供起来的那尊菩萨。监理的胃口,是我们得把自个儿骨头油熬出来也得填满的无底洞。还有那各路神仙鬼怪……脚底下这帮泥水砌墙、扛钢管、嚼沙子的兄弟…”
他抬眼掠过柱子李虎子那几张黝黑的脸,“……他们的血汗债在心里秤着,一分一毫都不能昧了良心。我们得把钢筋混凝土的大楼立起来,还得在这夹缝里头,挣出一口糊口的粮钱…”他用力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那气像是在肺里拉过一张生满倒刺的铁网。
再睁眼,己是苍凉一片:
“钱监理这个事…是个血口子!是剐肉的教训!记住——骨头打折牙打碎,咱的拳头也不能再沾上‘自己人’的血!这是铁打的规矩!也是…咱们这行最后能站在太阳底下…当个‘人’的道理!”
他的目光锐利如针,狠狠刺向柱子他们几个脸上,那目光沉重复杂得化不开——有熔岩般翻滚过的责备,有劫后余生后怕的深痕,可最终沉淀下来的,是一种无力挽回的悲怆和不得不认的无奈。
“但…”这个转折词拖得异常缓慢、沉重,几乎带着金属摩擦的噪音:
“…我在这片地界儿滚了半辈子…懂了…有些‘规矩’…”他咬重了这两个字,“…它不是印在《安全生产条例》大红本里头的油墨字儿…它写在这烂泥地的缝里!刻在那些忍无可忍的血渣子上!印在那些用钞票一张张堆起来的、所谓的‘平安纸’上!”
他的头倏然转向了窗外。窗外夕阳像个泼了朱砂的大火球,正正撞在工地边缘一栋拔地而起的新楼轮廓上。
巨大的塔吊在这燃烧的背景中,如同传说里沉默守护古老城池的荒兽遗骸,巨大的钢铁臂膀无声指着血色的天空。
“甭管好赖,”赵大宝猛地转回身,手背用力蹭了下眼角,咧开嘴,硬是挤出个疲惫却像卸了副枷锁般的笑容,那笑容像根绷久了的弦忽然松开:
“瘟神…总算拍进纸里封箱了!天塌不下来!从明天起!”他一巴掌拍在厚重的施工进度表上,“给老子打起精神来!该放线!该下料!该浇钢筋笼子里的砼!龙腾一期的大旗,明天太阳出来就得把它插上去!干!”
“凤萍,大伙捐给我的那救命钱……退给大家”
“散会!”声调猛地拔高,带着最后一股硬气。
椅子腿在水泥地上蹭出刺耳的噪音,人流裹着低声议论涌出会议室。
很快,只剩下赵大宝一人。窗外的血色褪成了铁青的薄暮,工地外围的探照灯一盏盏点亮,粗大的光柱刺破灰蒙空气。
远处半成品楼的脚手架上,几个细小黑点的身影悬在钢筋骨架间晃动。他缓缓踱到窗边,额头抵在布满尘埃痕迹的冰凉玻璃上。
一声极长、极低、像是要耗尽胸腔所有气息的叹息,沉沉地从他肺腑深处挤了出来,散落在空旷死寂的会议室冰冷的空气里。
那一声叹息裹缠着千钧重负——有对这结局的疲惫不堪,有对“江湖规矩”沉重如山的无奈,更有一种在荆棘泥泞中背负着一切、深一脚浅一脚、却不得不挣扎往前拱的……
渺茫决然。
塔吊巨臂无声地悬在血色与暮色的交界线上,如同一个巨大而沉默的问号。
正是:
风波暂息费万金,瘟神远遁迹难寻。
满堂义气争项背,一纸和书泯怨音。
掌柜望西云如血,壮士扛东汗满襟。
江湖规矩沉心底,塔吊斜阳照古今。
钱永祥当真偃旗息鼓?那张写满血泪的“谅解备忘录”是否裹着新的算计?工棚里沉甸甸的“心意钱”,赵掌柜要如何掰开揉碎来偿还人情?丁总马总汪总三颗脑袋又密谋了什么?塔吊钢索下暗影幢幢,祸根早己深埋!且看后事如何!咱们下回再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