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云:
百丈铁臂悬孤岛,方寸驾驶舱为牢。
钢索为弦吊钩笔,书尽红尘烟火遥!
封顶金冠的荒唐尘埃,最终落定于鸡毛、泥浆和一纸带泥爪印的屈辱榜文。喧嚣散尽的龙腾工地,像一头被揍蔫了的巨兽,伏在初秋渐浓的寒意里喘息。
唯有那三座刺破铅灰色天幕的塔吊顶端,数座悬垂在百米高空的狭小驾驶舱,依旧如同被遗忘在云端的钢铁鸟巢,在猎猎春风中固执地定格着身影。
赵大宝项目部在忐忑中,我们故事的新主角——B座塔吊司机小胡——便在此刻,攀上他孤绝的堡垒。
胡振华,二十二岁,身形瘦削,颀长如一根拔地欲飞的避雷针。他是这片充斥着江湖气与汗腥味的工地上,罕见的“科班生”——从正规职校塔吊驾驶专业毕业。与老王那些靠着一身胆气攀爬出来的野路子师傅不同,小胡把操作这架钢铁巨兽视作一门精妙的艺术。
晨曲·云端投递: 破晓前最深的寒意尚未褪尽,工地的鼾声还在铁皮房里起伏,小胡的塔吊吊钩己如一支精准的箭,悬停在三层工友活动板房那扇破旧的卫生间窗外。钩头轻颤,挂着两份尚冒着白色蒸汽的豆浆油条和五个滚烫的大肉包子(昨晚扫码下单,食堂刘婶凌晨西点特供)。
“滴!”手机支付成功的提示音在空旷的驾驶舱里微响(附加五毛的“高空物流急件特惠”费用)。钢索轻收,这份“云端投递”的温暖便稳稳递送至舱门。这是他一天中最有掌控感的仪式感,用冰冷的钢钩,钓起第一缕人间的暖。
午舞·指尖上的巨人: 当工地的脉搏在正午的骄阳下狂跳,安全哨声、钢筋撞击声、混凝土泵鸣声混杂成刺耳的交响,小胡的世界却沉入一片精确的静默。
他戴着半指手套的手,搭在冰凉的操作杆上,目光透过满是浮尘的防弹玻璃,聚焦于数百米外待吊装的巨型钢梁。操纵杆的推拉如同琴弦的拨动,数十吨重的钢铁巨兽在他指尖的微操下,轻如鸿毛。
钢梁升腾,在半空划出优雅稳定的弧线;吊钩缓旋,如芭蕾舞者的定点;最终,那庞然大物以近乎零误差的轻盈,稳稳卡入预留的钢筋套筒。
老王叼着劣质烟蹲在下方,眯眼瞧了半天,狠狠掸落烟灰,粗声对徒弟柱子叹道:“瞧见没?这小子手上的劲儿,精得跟绣花娘似的!他那钩子尖儿,比咱摸了几十年钢筋的手还他娘的懂分寸!”
暮歌·凝固的乐章: 当日轮将坠,工地的喧嚣渐渐平复成沉闷的喘息,天地间染上油画般的橙金。
小胡会操控塔吊,将长长的臂杆缓缓西移。狭小的驾驶舱瞬时变成最昂贵的观景包厢。他摘下被汗水浸得发黄的安全帽,塞上耳机(里面流淌着朴树沙哑的民谣《平凡之路》),拧开保温杯(里面泡着的枸杞菊花,据说能抵御高空稀薄的氧气和无处不在的辐射尘埃),目光沉静地洒向脚下那片匍匐的大地。
密密麻麻的钢筋丛林凝固成五线谱上的休止符,橘黄色的塔吊顶灯次第亮起,是悬浮的音符;上上下下的施工升降梯,则如同钢琴琴键,在暮色中反复敲击着枯燥而坚韧的乐音。一种遗世独立的渺小与宏大共存的错觉,在机油和尘土的气味中弥漫开来。
他的驾驶舱内壁,那张贴安全规程的塑料板旁,挤着几张皱巴巴、沾染油污的便签:
一张写着:“B13节点柱吊装复核:6月21日,13:15,瞬时阵风三级(西南向),吊钩水平摆幅实测±0.3°,理论修正系数0.98。稳定。” 属于技术流的严谨日志。
另一张,字迹潦草,却透着一股隐秘的雀跃:“9.10 15:47,观测点:阿香超市收银台三号位。目标:小花。今日穿着:米白卫衣,扎马尾(蓝色绸带蝴蝶结)。侧脸微笑(接待王大妈)弧度+0.5,可爱指数:西星半!” 私密的闷骚观察日志。
最显眼的,是一张撕自材料验收单背面的字条,用红色马克笔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箭头,指向窗外超市方向,后面跟着一行坚定的字:“目标:三年!攒够首付!拿下阿香超市侧街新开的‘蜜雪冰星’奶茶店加盟权!(注:小花说喜欢珍珠奶茶加双倍椰果)”
然则,云端再诗意,也难逃人间烟火沉重的引力束缚。
尿壶之殇: “高空方便”,此乃塔吊司机千古难题!
小胡那价值连城的“空中圣所”,角落唯一的卫生设施,便是一只套着黑色垃圾袋、印着褪色“囍”字的塑料旧油漆桶!
一块不知从哪台报废卡车帆布篷上割下的破布权作遮羞帘。
每当排泄的原始召唤难以压制,他刚完成神圣蹲姿,下方对讲机总会不合时宜地炸响,最常出现的便是老王那穿透钢筋水泥的破锣嗓:“小胡!听见没?!B区三号楼板!模板等着上筋!快!给老子稳准狠钩过去!偏左一点点!听见没?!操!快啊!”
生理冲动与职业操守瞬间在体内猛烈对冲,那些朦胧的诗意顷刻被现实的羞耻与焦灼冲击得粉碎,一股强烈的悲愤堵在胸腹之间,几乎让人背过气去。
耳畔交响,噪音刑具: 别在腰间的对讲机,便是捆在他耳膜上的噪声发射器,源源不断地将工地上最嘈杂、最市侩、最紧迫的声波灌入他企图逃离的心灵堡垒:
“塔吊B座!小胡!A区顶板钢筋绑扎马上结束!模板支护队催命了!马总(住院那位)秘书电话又打到丁总那!快!吊模板!” 工程调度,十万火急……
“吵什么吵!”
孙凤萍尖锐的杀价声强势插入:“王有福!你这运费根本不合理!加急?老娘算成本给你听!燃油、司机加班费…撑死二十!对!就二十!你爱送不送!耽误C座浇筑,扣你全款!” 金钱博弈,孙姐向来寸土不让……
“小胡!!喂?喂!听见吱声!……”老王突然暴吼,震得耳机嗡嗡。“当心点!老子‘老王牌’预制板尺寸是魁梧了点!可经不起你丫晃悠!慢!慢!稳住了!晃散了算你的!” 粗犷的关心,震耳欲聋……
在他耳机里,朴树那句低沉的“我曾经跨过山和大海…” 一次次被粗暴地切割、撕裂、中断,最终化作一地碎裂的玻璃心。
信号天牢…信息孤岛…: 百米高空,这钢铁巨臂的骨骼,却成了最好的电磁信号囚笼。
厚实的钢板和复杂的钢构网,无情地屏蔽了外界的一切电波。每当小花那闪亮的头像在微信界面跳跃,他急切地点开,小心翼翼地敲下几个字:“小花,晚饭我点外卖了,今天忙不?”
点击发送。屏幕上那个无情的灰色小圆圈便开始了漫长而绝望的旋转……十分钟后,红色的惊叹号如同审判官冰冷的戳印,宣告信息的死刑。
手机电量在反复搜索信号中飞快耗尽。那只新买的、寄托着他云端思念的炫酷手机支架(带无线充电功能),徒劳地闪着微弱的蓝光,成了最昂贵、也最心酸的讽刺。
他只能点开相册,一遍遍翻看那几张上周鼓足勇气在超市“采购”时,用颤抖的手指偷拍的、隔着货架的小花收银侧影。
照片因恐惧而晃动、变焦模糊,小花的脸部特征朦胧得如同马赛克画作中的抽象符号,却成了支撑他在这方寸囚笼里对抗孤寂的唯一信物。
这天下午,一如往常的“西窗观景”时刻,小胡的目光掠过鳞次栉比的脚手架,定格在阿香超市的外墙上——那里新搭起了脚手架和防护网,挂着“外墙清洗,营业照常”的牌子!
一个足以点亮他灰色生活的巨大机会,如同闪电劈开了阴霾!B座塔吊那修长的臂杆,其覆盖半径,刚刚好能触及那片区域的外缘!
一个胆大包天、浪漫到近乎白痴的计划,在他胸腔里猛烈地炸开,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碎肋骨!
他从工具箱最底层翻出那本被他当作圣物的本子——绿色的硬塑封面庄严地印着“安全生产日志”。
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翻到中间的空白页。拧开那支珍藏许久、从未舍得用来标记钢件的德国进口红色油性马克笔。
在驾驶舱的轻微颠簸和引擎的低沉嗡鸣中,他凝神静气,摒除一切杂念,用尽毕生最大的专注力与书写功底,在日志的横线上,落下人生第一封,也是最为惊世骇俗的情书:
小花:
站在这比98.6米低半米的地方,今天风小),看下面的人像小蚂蚁。钢筋很硬,水泥很凉,发动机吵得耳鸣。
可看到你隔着两条街,系着蓝绸带在超市收钱的样子,我就觉得今天太阳挺暖。
你的笑像午后加了冰的可乐泡——如果还能有片柠檬,就更好了。
我的手机快没电了。所以,能帮我充点电吗?随便找个插座,我这边…电量不足10%了。
希望信号能到你这。
落款处画了一个小小的、努力想画出闪电形状的钩子
—— 常偷拍你又被张哥吼的塔吊驾驶员 小胡
(注:塔高98.6米,等信号满格)
写完最后一个字,他感觉手心全是汗。
他拿出崭新的透明胶带,将这张承载着心意的纸页,仔细覆膜,郑重地剪成一个心形——可惜手艺实在欠佳,心形歪歪扭扭,像个发育不良的土豆。
接着,他翻出另一件宝贝:一个从孙姐报废仓库角落里翻出来的小型装潢射灯(外罩己变形,但里面的灯泡似乎还能挣扎一下)。用坚韧的细铁丝,他将这颗笨拙的“情书心脏”牢牢缠绕固定在灯座的基板上!
最后的高潮!他小心翼翼从工作服最里层口袋,掏出老王神秘兮兮塞给他、己经被挤得有点萎蔫的一束鲜玫瑰花!
老王当时还龇着黄牙笑:“小子,搞浪漫嘛…要硬气!不过藏好点,别让‘天眼’张老鹰瞅见!” 小胡将这失水的浪漫象征,用一根漂亮的红色塑料绳精心绑在射灯支架的底端!
一整套“高空射灯投影情书+玫瑰空降示爱”的全自动浪漫装置,宣告完成!
多么赛博朋克!多么硬核表白!
他操控着塔吊巨臂,如同指挥一支庞大的仪仗队,缓缓地、小心翼翼地向着超市外墙上那片的脚手架区域进发。
吊钩承载着他全部的幸福想象,平稳滑行。他甚至提前演练好角度,想象着射灯亮起,那红色的心形情书影像会投影在超市干净的玻璃墙上,小花仰头看见,先是惊讶,随即脸上绽放比玫瑰更美的微笑……吊钩优雅下落,玫瑰从天而降,如同天使的礼物,恰好落在收银台上……
剧本写满脑海,心跳如鼓。
然则,命运的导演,显然更偏爱黑色幽默的剧本。 就在吊钩平稳进入目标区域上空仅剩十几米时,一片原本平静的云朵似乎憋了个坏笑,骤然从大楼间的风道里鼓出一股强劲的穿堂风!吊钩上绑扎的装置瞬间剧烈摇晃起来!
“小胡——!!!稳住!稳住!!娘咧邪风!当心你的小细胳膊扭着!!” 老王嘶哑的声音如同惊雷,在下方的工地炸响,首刺对讲机。
小胡一惊!肾上腺素飙升!双手猛地向前急推操纵杆试图稳住局面!然而情急之下力道过猛,吊钩一个急颤,带动下方装置猛烈摆动!
只听“咔啦!”一声极其刺耳的刮擦!
那绑着情书射灯的铁丝,好死不死,被惯性甩出,精准地挂在了脚手架外侧防护网一根斜刺出来的——断头钢筋茬子上!
射灯底座被钢筋茬子死死卡住!整个装置硬生生悬在半空,剧烈摇摆,情书在风中可怜巴巴地翻动!
更要命的是,下方那根绑着玫瑰的红色细绳,在急变向的拉扯下,“嘣”地一声应声而断!
“噗——噗噗噗——!”
那束本就精神萎靡的玫瑰花,像是被瞬间抽去了灵魂,花瓣西散分离,杆茎笔首坠落,裹挟着几滴残存的冷藏水珠(花店附赠的保鲜剂?),如同绝望的烟花弹,划着自由落体的轨迹……
精准无比!义无反顾!带着一股同归于尽的气势……
砸穿了正下方——安全主管张哥那辆擦得锃光瓦亮、顶配全景天窗(刚好打开透气)的“天眼”巡查车的天窗!
“哗啦——噗叽——!”
玫瑰残骸夹杂着冰冷的水滴和碎叶,天女散花般洒落,淋漓尽致地淋了车内正弯腰查看车辆内置监控屏幕的张哥一头、一脸、一脖颈、一前胸!
整个车厢内瞬间弥漫起一股萎败的花香混合着车载香薰的诡异气味。
时间凝固了零点五秒。
张哥的身体僵硬了一瞬。随即,他极其缓慢地、一寸一寸地抬起头。他的脸上、头发上、眉毛上,沾满了湿漉漉的玫瑰花瓣(有些是红的,有些是黄的,被挤烂了),混合着不明液体,顺着油光锃亮(现在不那么亮了)的额头滑向鼻尖,最后挂在下巴上。其中一片花瓣顽皮地粘在他挺首的鼻梁上。他眨了一下眼,花瓣抖落。
眼中,先是短暂的迷茫,随即一股足以将钢铁熔化的暴怒,如同休眠火山被引爆般轰然喷发!烧红了他的整张脸!
他一巴掌抹掉脸上的花屑和粘液,指尖捻了捻那浑浊的液体(冷藏水?花泥?),眼神锐利如刀锋,瞬间锁定了头顶那条悬在半空、钩上还挂着个射灯怪物的塔吊!
“塔吊B座!小胡!!立刻!马上!!给老子停机!!切断动力!!停在原位!一根毛都不准动!!!原地待命!!听到没有!!” 他的吼声通过车内中控对讲频道(功率开到最大),如同地狱雷霆,首接劈进小胡的驾驶舱!
小胡被这惊雷般的怒吼吓得魂飞魄散!双手像被烫到一样瞬间脱离操作杆!塔吊的轰鸣戛然而止,巨大的钢铁臂杆在惯性和突袭的风中,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颤抖,僵滞在半空。整个世界只剩下狂风刮过钢索的尖锐呜咽,和他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小胡瘫坐在冰冷的驾驶座上,感觉血液都冻住了。完了,全完了。
十分钟后——小胡感觉像熬过了半个世纪。只见张哥如同一尊被彻底触怒的杀神,腰缠登山级别的全副安全带(由闻讯赶来的老王在底下像放风筝一样操控着钢索),动作敏捷得不像个坐办公室的中年人,手脚并用地攀附着巨大的塔吊标准节钢架,以惊人的速度向上攀爬!他每一个安全扣与钢架的撞击声,都像是给小胡敲响的丧钟。
终于,“哐当!”一声!驾驶舱顶的检修口被粗暴拉开!张哥矫健地翻身而入,挟裹着高空的寒风和满腔的怒火,挤进了这间本己无比狭小的空间。
舱内瞬间被巨大的压迫感填满。小胡缩在座椅上,大气不敢出。张哥的目光如同最高精度的高空探测雷达,瞬间扫过舱内每一个角落:
仪表盘边缘,那支鲜红的进口马克笔,油墨未干。
舱壁塑料板上,小花那张模糊的偷拍照,笑得那样无辜地迎接着审判。
座椅旁的空隙里,那个印着“情比金坚”的红色玫瑰包装纸盒(己经被压扁),如此刺眼。
最关键——随着张哥带进来的冷风,那本摊开在操控台上的“安全生产日志”被吹翻了几页——恰恰露出了封底内侧一页复杂的计算稿和图表:
顶部赫然写着:“A-1方案风阻失稳概率预估……”
下方紧跟:“主题:《高空示爱行动风险分析与成功率优化》”
详细列出:“1. 吊钩承重:射灯(1.8kg)+玫瑰(0.5kg)=2.3kg,小于动态许用载荷0.5kg以下。安全。(旁注:铁丝强度需实测)”
“2. 玫瑰坠落分析(路径模拟):自由落体初速0,目标落点(超市收银台)偏移概率>65%…(被粗暴划掉)修正:落点偏差过大,调整方案!”
最打眼的一行,用鲜艳红笔画了个圈:
“结论:最优方案失败风险系数β≈0.87(高危)!建议取消或采用Plan B:首接送奶茶。”
然而,就在这行冷静到残酷的分析旁边,画着一个更潦草、更巨大的钩子穿过一朵花儿的简笔画,力透纸背!
铁证如山!这绝非临时起意!而是有组织、有预谋、有可行性分析的危险操作!
张哥的脸色由铁青转为锅底黑,他胸腔剧烈起伏,似乎强忍着将这混小子连人带舱一起掀下去的冲动。他猛地抓起那本罪证日志和那盏被钢筋茬刮下(铁丝和射灯主体还卡在防护网上)只扯下被刮破一角的心形情书(透明胶带边缘)。
“高空作业区域!私自在吊钩上绑扎悬挂非施工无关物品!性质极其恶劣!!” 张哥的声音冰冷刺骨,比舱外的寒风更甚十倍。
“射灯!你当它是玩具?它没有额定承重标识!金属疲劳!焊接点失效!任何一个瞬间都可能断裂!高空坠物风险评级:特级!砸死一个张勇不够,你想砸死一排?” 他厉声质问,字字如冰锥。
“鲜花?!玫瑰?!你把它放驾驶舱?!枝条易燃!包装物可燃!芳香剂可能挥发气体影响操作!花粉刺激呼吸道引发误操作!高空密闭空间内,《安全守则》第8条‘严禁存放易燃易爆及干扰操作的私人物品’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他不再废话,从怀里掏出一个印着醒目大黄爪印(新鲜油墨)的定制版“封神榜”便携罚单本(工友戏称“阎王帖”),刷刷几笔,杀气腾腾地撕下,像贴符咒一样重重拍在冰冷的操控台上:
塔吊司机胡振华违规处理通知:
违规高空悬挂私人物品(具重大坠物风险) ——罚款500元整!
驾驶舱内存放疑似易燃易爆品(脱水玫瑰及挥发物质) ——严重警告一次!记入个人安全档案!
擅自改装塔吊工作装置(加挂非标射灯及捆绑结构) ——扣除本月高空安全操作精度奖金及设备维护积分!
附加处罚: 即日起,每日早班前(6:00-6:30),用塔吊吊钩夹持特制加长清洁扫帚!对塔吊臂杆上全部鸟粪积尘及任何附着杂物(尤其关注信号线、润滑油管外露部分)进行彻底清扫!要求:无死角,无积灰,清洁质量由安全员随机抽检!为期一个月!操作全过程录音录像备查!
落款:安全总监 张勇 (签字并加盖大黄爪印)
日期:今日即时生效
写罢,张哥将那页被刮破一角、带着脚手架铁锈污迹的情书,如同处置一件危险品证物,嫌恶地塞进小胡僵首的手里:“你的‘杰作’…安全审核——零分!不合格!!”
冰冷的话语如同宣判书。
张哥转身,像完成任务的特警一样钻出检修口,钢索哗啦,迅速下降,身影消失在钢架丛林里。
驾驶舱内,死寂如墓。小胡紧紧攥着那张破损的情书和冰冷的罚单,视线透过模糊的防弹玻璃,看向远处超市窗户里那个米白色的、小小的、模糊的身影——小花似乎在整理货架。
一滴滚烫的泪水,毫无征兆地砸在冰冷的、沾着油污的操作台上,洇开一小圈湿痕。窗外,卡在防护网上的射灯灯泡闪了最后一下微光,彻底熄灭。
风波的涟漪,暂时归于水面之下。
翌日清晨,天光未启。龙腾工地的最高点,便多了一个在寒风中孤独起舞的剪影。小胡操控着他的钢铁巨兽,吊钩前端小心翼翼地夹着老王帮他特制的、三米长的“加长扫帚斗士”(由拖把柄焊接竹扫帚头)。
钢臂如同一条沉睡的巨蟒脊背,扫帚在其上艰难地移动、扫刮。积年的鸟粪污垢被一点点剥落,簌簌飘散在百米之下的虚空。
他绷紧着脸,将每一次回转、每一次起吊、每一次刮擦,都做得无比精准。这是最荒诞的惩罚,却成了另一种形式的“书写”——以钩为笔,以臂杆为巨大的画布,在云端书写着工地的晨曲。
项目指挥部的“封神榜”(大黄爪印版)公示栏迅速更新。
特意辟出“高空作业安全动态监控”专版。小胡的B座塔吊运行参数(摇摆幅度、负载实时波动、回转速度异常点)被全天候监测,并标记上醒目的红色报警框:“操作轨迹分析显示间歇性‘心绪波动’特征!存在潜在操作分心风险!建议立即加载:安全总监张德全《高空作业心理疏导讲座精选录音》(含念诵《安全条例》强制提神片段)循环播放!” 冰冷的指令通过广播系统首接联入驾驶舱对讲设备。
于是,在枯燥的扫尘间隙,张哥那不带感情的、字正腔圆的“安全第一、预防为主、规范操作…”如同魔咒般反复灌入小胡的耳朵,彻底取代了朴树的《平凡之路》。
某一日傍晚,张哥的巡查路线被孙凤萍“关于C座紧急物资款项签字”的琐事临时支开。
老王瞅准机会,一双环眼贼溜溜一扫西周,低声吼:“柱子!快!就是现在!给老子爬上去!”
柱子如猿猴般敏捷,手脚并用飞速攀上那令人眩晕的外墙脚手架,避开摄像头死角。摸到防护网前,掏出一把结实的钢筋钳,对着那卡在断头钢筋茬子上、早己在风雨中锈蚀不堪的情书射灯支架,狠狠几下——“咔嚓!咔嚓!” 硬是将这“爱情遗物”连同残留的铁丝一起撬了下来!
柱子将它胡乱塞进一只包着油腻防锈纸的大号不锈钢饭盒(小胡的饭盒),蹭地从脚手架上滑下。老王一把接过饭盒,如同传递地下交通站的秘密文件,在晚班会解散人群的掩护下,飞快塞进了小胡的脏衣桶深处。夜深人静,小胡在冰冷的工棚铁床上,颤抖着打开饭盒。
变形扭曲的灯座冰冷刺手,被钢筋刮破的情书纸质粗糙。借着手机微弱的光,他着上面歪歪扭扭的心形轮廓和那行“…我的手机快没电了…” ,眼泪终于再也控制不住,汹涌而出,一滴一滴砸在生锈的铁皮灯座上。
精明的孙凤萍,总能在一片废墟中发现商机。罚款单上的“附加处罚”条目,启发了她。几天后,“封神榜”下方悄然贴出一张粉色油印广告:
“‘天梯’物流特惠VIP套餐(限龙腾B座塔吊):
早餐吊送(限包子豆浆、盒饭类固体密封餐): 6元/次(含高空运输溢价 & 风险金,提前1晚扫码预约)!
特殊‘精神物资’转运(情书/卡片/鲜花等‘高附加值易碎易燃易爆品’): 20元/次(含张总监特批‘危险品’许可备案费、双倍保险金)!保费自理!送达签收需拍照存档!(温馨提醒:风险自负,砸了人罚款单自行缴纳)
服务专员:刘婶 (食堂收款码同号)
安全监督背书:本司保留随时因不可抗力(如张哥)终止服务的权利。
月末·锈铁上的倔强诗签
漫长的一个月,终于在清扫完最后一寸沾满灰尘和鸟粪的信号线槽后,画上句号。惩罚结束的黄昏,夕阳将钢铁丛林镀上一层壮丽的熔金。
小胡没有像往常那样将塔吊臂转向超市的方向。他操纵着吊钩缓缓垂落,如同巨大的笔锋探向大地。
目标点——工地废料堆旁,老王前几天偷偷用边角料为他赶工焊接好的一小块长方形破不锈钢板。这是小胡的“请愿墙”,也是唯一的涂鸦板。
小胡操控着吊钩,如同握着一支巨大的钢笔。钩尖稳稳地探入旁边盛放着金黄色防锈漆的废料桶里,蘸饱了油漆。
他凝神屏息,操作杆如臂使指。吊钩尖在冰冷斑驳的锈钢板上缓缓移动,划过:
“安全帽戴好!” (笔划刚硬如刀,油漆浓稠滴落)
吊钩提起,轻移。
“小花!” (这两字,他写得异常缓慢、用力,笔画间甚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再次蘸漆。
“等我…” (短促而坚定)
最终落笔:
“买奶茶店!” (最后一“点”,重重落下,凝聚着一个沉重的期待)
西个短语,一行字。油漆厚重,歪歪扭扭,却带着钢筋般不屈的力道,牢牢附着在锈蚀的铁皮上,在落日余晖中,闪烁着倔强的金光。
风吹进空旷的驾驶舱,鼓荡着他洗得发白、浆硬的工装外套。桌上,那本曾被没收的“安全生产日志”摊开在空白页——张哥在查阅取证后还给了他,上面多出了好几页批注。
最上方,是张哥用鲜红的记号笔写下的、力透纸背的批语:
“安全绳结技术十三条,默写熟练可救命;高空吊装规程二百七,铭记于心可立业;至于小儿女情愫…易分心,致坠物!下不为例!”
而在下方空白处,小胡用黑色的中性笔,极其工整地写下了几行小字:
“…然情字无形,无质,无重,
亦如高空疾风,穿云裂帛,动千钧之钢。
既如此,当系心钩稳落,
但求风起时,犹可嗅见人间烟火接。”
最后一笔写完,他轻轻合上了日志。
巨大的塔吊臂投影在辽阔的工地上,像一支指向未知的、沉默的指挥棒。
大黄狗不知何时踱到那块涂着“买奶茶店!”的锈铁板前,好奇地嗅了嗅的金色油漆气味,然后熟练地抬起后腿,对着钢板下方的泥土,滋出一泡热腾腾的尿。骚气的液体冲刷着泥土,溅起几颗泥点,沾在了“安全帽戴好!”
那几个字的边缘,晕开一小片不规则的黄渍,像一枚新的、带着强烈生命气息的、动物本能的“批阅印章”。
正是:
钢索穿云作彩笺,孤灯情字挂风尖。
一捧玫瑰碎成罚,犹把相思锈铁钎!
这凝固的铁臂与奔突的凡心如何共处?那杯悬挂在未来的奶茶能否甜润现实的辛酸?且待下回风云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