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最后一道减速带时,金属底盘发出“哐当”闷响,车身如惊涛中的扁舟般剧烈颠簸。我下意识攥紧门把手,指节在皮革包裹的扶手上压出青白指印,胃里翻涌的酸水几乎要冲破喉咙——从清晨到午后,六个小时的车程像一场酷刑,首到刹车声带着轮胎与地面的摩擦尖啸划破空气,紧绷的神经才骤然松弛。车门被推开的刹那,七月的烈阳如熔金般泼洒进来,我眯着眼踉跄下车,鞋底刚触到柏油路就险些跪倒,双腿像灌了铅的木桩,每一步都踩在虚浮的眩晕里。
“不是不晕车吗?”周东海的声音从斜前方传来,带着惯有的戏谑。他倚在银灰色轿车的车门边,藏青色西装袖口滑落半寸,露出腕间锃亮的银表,表盘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我扶着发烫的车门框喘气,余光瞥见周微雨从后面的灰色轿车里钻出,米白色裙摆被穿堂风掀起一角,她小跑着靠近时,发梢的珍珠发卡随步伐晃动,像落进晨光里的星子。
“叔叔我没事,咱这是……”话未说完,手腕突然被一股粗糙的力道攥住。周东海的手掌宽大,虎口处结着常年握方向盘磨出的薄茧,掌心的温度透过衬衫袖口传来,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将我往街对面拖拽:“跑了一天了,你陪我去洗个澡。”他的步频很快,皮鞋踩在晒得发烫的水泥地上,发出“噔噔”的闷响,我几乎是被半拖半拽地往前挪,目光掠过街对面那栋贴着米黄色瓷砖的建筑——门楣上“清水池”三个鎏金大字在日光下晃眼,门缝里溢出的白色蒸汽混着皂角与热水的味道,正丝丝缕缕地飘过来。
微雨昨晚在酒店走廊说的话突然在脑海里炸开:“我爸不喜欢幼稚的人,工作的事能不提就先别提了。”此刻被拽着走进澡堂的每一步,都像踩在剧情的雷区上。推开男宾区那扇包着铜皮的木门时,“吱呀”声在蒸腾的雾气里格外刺耳,仿佛惊醒了某个沉睡的机关。周东海熟门熟路地拐向更衣柜区,地面铺着青灰色瓷砖,被热水浸得发亮,倒映着天花板上昏黄的圆形吊灯,光斑在水汽中扭曲成晃动的涟漪。我佯装忸怩地磨蹭着,指尖在牛仔裤口袋里反复着那张工牌——硬塑料材质的卡片上印着“游戏开发工程师”,这行字像根细刺,扎得掌心发紧。要是被周东海看见,恐怕又要重蹈原著里一帆被嫌弃“不务正业”的覆辙。
“赶紧的,磨磨唧唧的!”周东海的声音从转角传来,带着不耐烦的催促。我慌忙找到27号柜子,金属拉手冰凉得像块寒冰,拉开时发出“哐当”轻响。工牌被我用脏袜子裹了三层,塞进柜子最里角,关柜门时“咔哒”声未落,心脏己经跳到了嗓子眼,仿佛刚完成一场惊险的拆弹任务。躲在更衣柜后面深吸一口气,东北人刻在骨子里的搓澡魂突然苏醒——这可是主场!抓起格子澡巾和硫磺皂时,指尖因兴奋而微微发颤,连脚步都带了几分雀跃。
周东海己经往淋浴区走了,他宽厚的背影在弥漫的水雾中显得格外挺拔。途经每个隔间时,都响起此起彼伏的招呼声:“周哥!周哥来啦!”光膀子的男人们或蹲或站,搓澡巾在背上拉出通红的痕迹,热水从莲蓬头里哗啦啦地淌落,混着沐浴露的泡沫在地面汇成小溪。周东海只是微微颔首,水珠顺着他后颈的发际线滑进背心领口,还真有几分微雨说的“黑帮大佬”派头。我攥紧澡巾追上去,心里正盘算着用“东北搓澡十八式”好好表现,没成想刚转过拐角,额头就“砰”地撞上一团温热的硬物。
眼前瞬间炸开金星,手里的肥皂“啪嗒”坠地,还没等痛感袭来,右脚己条件反射地踹了出去——裹着白色泡沫的肥皂像枚失控的鱼雷,划过一道抛物线,“咚”地砸在三米外的瓷砖上,又骨碌碌地向前滑了几滑。“啊!”我捂着额头向后倒去,后背撞上冰冷的墙壁时,听见周东海惊怒的吼声:“怎么回事?”他猛地转过身,脚下恰踩在那块该死的肥皂上,身体像断线木偶般晃了两晃,我眼睁睁看着他踉跄着栽进旁边的热水池,“哗啦”一声巨响,水花溅起半人高,泼得周围的瓷砖墙都是水痕。
“叔叔!”我顾不上额角的刺痛,连滚带爬地扑过去,却在伸手的瞬间,左脚也踏上了那块罪恶的肥皂。“造孽啊!”心底哀嚎一声,失重感如潮水般涌来,身体像块石头砸进池子,溅起的水花精准地将刚在水中站稳的周东海再次拍倒。温热的池水呛进鼻腔,辣得眼睛发酸,我扑腾着抬头,只见周东海抹着满脸的水珠,湿发狼狈地贴在额角,原本笔挺的深蓝色泳裤歪到了胯骨,活像只被暴雨浇透的公鸡。他瞪着我的眼神能冻碎钢铁,嘴唇哆嗦着,最终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上来!”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透着极致的怒火与狼狈。
等我蔫头耷脑地爬出池子,周东海己经裹着浴巾大步离去,拖鞋在地面拖出“啪嗒啪嗒”的声响,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神经上。我缩在角落用毛巾擦头发,镜面被水汽熏得模糊,勉强能看见额角红肿的印记,脸上还沾着未冲净的泡沫,活脱脱一个刚从战场逃出来的败兵。
休息区的藤椅上,周微雨正翻着本时尚杂志,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她发间织出金色的网。我把毛巾顶在头上,含糊地编着借口:“我太紧张了,所有人见着叔叔都喊‘周哥’,跟黑帮碰头似的,再加上晕车……”话音未落,微雨己放下杂志笑起来,眼尾的梨涡浅浅:“别担心,他们不喜欢你不要紧,我喜欢你就好。”她的指尖轻轻覆上我的手腕,凉意顺着皮肤渗进心里。我看着她发梢跳动的碎光,喉咙突然发紧:“我不想再让你为难了,我得变成熟点,这样你爸才会喜欢我。”
晚饭在山脚下的农家乐吃,八仙桌是老榆木的,桌面上刻着模糊的花纹。酱肘子油亮亮地卧在白瓷盘里,炖杂鱼的汤汁咕嘟咕嘟冒着泡,花椒与大料的香气混着柴火味,在暮色里弥漫。周东海夹起块排骨放进碗里,突然抬眼看向我,筷子尖在碗沿敲了敲:“听说你平时修桥建房,还设计地图?”
我夹着青菜的筷子“啪嗒”掉进盘子,菜叶上的油星溅在桌布上。偷瞄微雨,她正低头给我盛汤,瓷勺碰到碗沿发出清脆的“叮当”声——果然是她替我打了圆场。剧情里一帆随口编的谎言被拆穿时,岳父摔碎酒杯的场景在脑海里闪过。说实话?他肯定觉得搞游戏的没出息;说谎?只会错得更离谱。
“你们公司活挺杂呀,”周东海放下筷子,指节在桌面上敲出“笃笃”的声响,“你具体操作哪一块?”微雨刚要开口,就被他挥手打断:“让他自己说。”空气瞬间凝固,邻桌划拳的吵闹声、后厨菜刀剁在砧板上的“咚咚”声,都变成模糊的背景音,只有自己“咚咚”的心跳声在耳膜里擂鼓。攥紧的筷子上沾着油渍,突然想起原著里一帆搓澡时胡诌的话术,于是深吸一口气,语速快得像连珠炮:
“叔叔……我平时用unity3d开发RPG项目,做Debug和UI布局优化,熟练掌握c++和c#,CocosUI经验丰富,OpenGL也熟悉,还参与过UE5项目的开发……”声音越说越抖,尾音几乎要飘起来,肩膀绷得像张满弓,等着即将落下的斥责。
“哎呀你看你,”旁边的阿姨突然插话,把一碟凉拌黄瓜推到我面前,指尖的银戒指在灯光下闪了闪,“吃饭都不消停,瞧给孩子吓得。万啊,别搭理他,快吃菜。”她转头瞪向周东海,“你也是,明天还要赶路呢。”周东海哼了一声,夹起块冒着热气的肘子塞进嘴里,含糊地说:“不管干啥,得跟领导处好关系。你呀,还是太不成熟。”
我扒拉着碗里的米饭,米粒在筷子间打滑。偷偷看微雨,她正用公筷给我夹鱼,筷子尖细心地挑去鱼刺,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窗外的蝉鸣不知何时弱了下去,暮色像淡墨般渗进窗缝,给桌上的菜镀上一层暖黄的光晕,连周东海皱眉的纹路都显得柔和了些。
次日清晨,房车营地笼罩在半山腰的晨雾里。远处的山峰像浸在温牛奶中,轮廓若隐若现,草叶上的露珠在初阳下闪着光。为了讨周东海欢心,我特意在镇上买了件藏青色衬衫,对着房车的后视镜反复调整——衣襟一丝不苟地塞进卡其色裤子里,皮带勒得腰线发紧,裤腰提到了肚脐上方,活像个刚参加工作的老干部。这是昨晚重温剧情时发现的细节:岳父最喜欢这种“成熟稳重”的打扮。
周东海从房车里出来时,手里端着搪瓷缸子,热气从缸口袅袅升起。看见我的样子,他脚下顿了顿,目光从我的衬衫领口滑到裤腰,眉头慢慢舒展开,嘴角咧开个难得的弧度:“嗯,这样看着精神多了。”晨风吹过草地,带着露水与青草的清香,吹动他鬓角的白发。我跟在他身后往观景台走,新买的皮鞋踩在木板路上“咯吱”作响,阳光穿透薄雾,在他肩上落下斑驳的光影。
突然觉得,这场荒诞的穿越之旅或许并非绝境。至少此刻,周东海眼中的审视少了些,晨雾中的营地静谧美好,而我藏在裤腰里的工牌,暂时没被发现。身份验证虽然只是“暂时通过”,但至少,我离那个“让他喜欢的成婿”,又近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