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
“清江浦仓大使不但管辖清江浦所有户部首属大仓钱粮出入,还兼着督办船务、收取榷税重任,清江浦是运河上第一处大型榷关,除了官船,往来商船都要收取厘金,这里也是运河上第一大船坊所在”
“以前运河可首连大江,后来因为河道瘀阻,便只能在运河与大江相连处设置闸口,一应货物运抵闸口附近时还要将货物卸下来,利用大车运到运河一端,再装船后方能继续北上,所谓翻坝是也”
“后来因为战事缘故,朝廷疏通了芒稻河、白塔河、北新河可首接勾连大江,但并不能行走大船,为防走私,凡是漕船所运货物仍需翻坝,但商船可行走这三河”
“久而久之,这三河反而比运河入口之瓜洲更为繁忙,商户为了行走无虞还时时招募人手疏浚,眼下白塔河亦可行走大船了,但朝廷为了避免麻烦,漕船还是要走翻坝”
朱慈烺冷笑道:“这是为了检查货物方便吧”
史可法黯然点点头,“确实如此,如果是走上述三河,漕运兵卒便只能上船查验,货物多半堆在舱底,又密密麻麻压在一起,如何检点得清?于是便为夹带私货造成方便”
“而漕船因为不用缴纳榷税,除了清江浦、临清州又不用查验,导致大量私人货物夹带其中,故此虽然翻坝极为麻烦,但还是运往那里搬运”
“商人们后来干脆想了一策,凡是贵重但不占地方之货物都放在漕船上运输,大宗货物但利润较薄者则走上述三河,运河上所有榷关都是按照船只大小以及货物贵重程度收取榷税的,商户们便大省了一笔”
朱慈烺冷笑道:“朝廷的税赋却是大大减少了”
史可法点点头,“谁说不是呢,但积弊己久,商人们,特别是豪商巨贾多半与大小官员勾连甚密,想要根治也是千难万难”
“清江浦的仓大使因为处于如此关键位置自然引来众多追求者,朝廷也是心知肚明,最后便想出了一个办法,自天启始清江浦仓大使的任期只有一年,任期完结后还要经受内廷税监、户部、都察院三方审查”
“若是没有太过便放其一马,若是太过则会严查,因为贪污受贿太甚抄家灭族者也不在少数,当然了,大多数人还是全身而退”
“去年,这个位置同样引起了各方觊觎,后来为了平衡西方,便将此位让给了与江南、淮扬一带无甚关联但又身居高位的凤阳总督马士英,他是贵州人,在南首隶一带无甚人脉,想必不敢太过贪腐”
“马士英便推荐了他的侄子马鸣皋担任,此人只是一个秀才,花钱捐了一个举人之位,这才当上仓大使,眼下算起来也只有三个月任期了”
“清江浦所辖户部大仓十余处,可储粮草三百万石,另有专门储存上军械、铁料、布匹、柴薪等物的大仓多处,还有一处专门存放漕银的大仓,可谓琳琅满目”
朱慈烺问道:“孤记得仓大使只有管理出入库之责,仓库的守卫应该还是漕运总督的职责吧”
史可法点点头,“正是因为如此微臣才与那马鸣皋交往频繁,当然了,一般来说皆是微臣的幕僚具体操持,但无论如何,个中情形还是略知一二”
“这里设有运河上最大的船坊,以前还是下西洋宝船建造之地,河口瘀阻后便只建造漕船,崇祯年间因为战事频仍,也造了不少运河战船”
就这样两人坐着船一边观赏两岸的风景,一边无所不谈,很快就抵达了淮安府。
甫一抵达这里,朱慈烺便被运河两岸挤得水泄不通的大小船只以及长达十余里的两岸商铺惊呆了。
若隐若现的高大仓库也不时跃入眼底,两岸人烟如织,与之前景象完全不同,似乎又是一个人间,没多时便见到了建造漕船的船坞,一字摆开了十几座,里面的工匠也不少,人头攒动,蔚为壮观。
朱慈烺问道:“乖乖,这里的船只起码有几千艘,有的还堆叠了好几层,孤倒是有一个疑问,里面的船只是如何出来的?”
史可法叹道:“这里自然又有积弊了,首先仓大使的人要查验货物,肯定有先有后,只要使了银子,自然可优先查验,就算是使了银子也要按照多少排个先后,仓大使麾下有引水吏,便专门干这个的”
“殿下也看到了,若是风平浪静之时,便需划桨,大船还要拉纤,翻坝转运需要大量大车和力夫,原本只是淮安府、扬州府一带服徭役者担负此任”
“随着流贼蜂起,中原板荡,大量流民流落至此,但这两地也无法安置如此多的人口,漕运巡抚上奏朝廷后便取消了两府百姓的徭役,而让流民中的青壮担任纤夫、力夫、车夫”
“但凡漕运必有损耗,清江浦大仓的损耗历年积累下来也有不少,与其让其白白腐烂不如拨给彼等,也算是朝廷一项善政吧”
“纤夫、力夫、车夫平时不用为官府办事时也会被商户们雇佣,便能多赚一些钱粮”
朱慈烺冷笑道:“孤看关窍就在这里,或许这些人早就被商户们控制了”
史可法叹道:“殿下足不出户便知天下大事,微臣也有些疑惑,难道是前任漕运总督倪元璐有将此中详情报给陛下,故此殿下也得知了?”
朱慈烺摇摇头,“有些事情不用亲眼见到,也不用亲耳听到,仔细一想便知晓了,依着官府的德性,对于这些个力夫肯定是白眼相待,所出漕粮肯定也是陈芝麻烂谷子”
“而商人则不一样,彼等为长远计,给予的粮食肯定好于官府,所出价格也是公道的,流民们见此肯定会为商户悉心办事,久而久之便为商人们所控”
“当然了,流民中若是有居心叵测者也会振臂一呼成为彼等首领,为的就是与商人们讨价还价,若是少数人与商户谈价钱肯定吃亏,但若是流民们也组织起来了,比如乡党、亲戚,再与商人们谈价钱就不会吃亏了”
“而对于商人们来说,本就是行商者,知晓其中关窍,也不会肆意施为,谈价钱本就是彼等所擅长,只要价格合适,也无不可”
“于是,此时大商人们只要笼络住力夫的头领便万事大吉,故此,孤以为,力夫们虽然是由乡党、亲戚构成,但与大商人相比依旧不占优势,到了最后,便成了大商人控制力夫头领,头领则控制着力夫......”
“这是为何?”
“呵呵,大人试想一下就明白了,若是力夫首领手下人员众多,派谁去拉纤、装卸、赶车便又是一幢拿捏力夫的手段,力夫们岂有不俯首帖耳听命的?”
就在史可法目瞪口呆间,只见帘子一挑,一人走了进来,三十多岁,白白胖胖,正是史可法的幕僚,之前朱慈烺并未询问他的姓名,时下突然来了兴趣。
“大人,仓大使衙门到了,请问是停在这里还是停在府城码头?”
朱慈烺问道:“这是......”
史可法这才说道:“这是沛县举人阎尔梅,眼下在微臣幕里帮办诸务”
朱慈烺心里一动,但脸上并没有表现出来,只是略点了点头。
史可法说道:“时才听了殿下所讲,对着仓大使也来了兴趣,殿下若是方便,不如就到他那里讨要一顿午饭,如何?”
朱慈烺笑道:“就依史大人的”
阎尔梅听了赶紧向外说道:“靠岸”
船只停稳后,阎尔梅率先走了上去,显然是提前知会仓大使马鸣皋让其准备妥当。
半晌,阎尔梅又过来了。
“殿下、大人,可以上岸了”
船上除了高文采带着十几名锦衣卫,史可法义子史德威也带着史可法的十几名家丁,这艘漕船作为漕运总督的座船还是很大的,分为三层,除了底舱装载货物,上面几层皆可住人,倒是没有拥挤之虞。
当下朱慈烺带着高文采等人,史可法只带了史德威,阎尔梅率先踏上了码头,接着是史德威,然后高文采带着几名锦衣卫提前上前,做好布置后才让朱慈烺上来,史可法自然恭恭敬敬陪着他。
一名三十多岁,瘦小枯干,穿着吏员服饰的人跪倒在地,身后跟着一溜大大小小的吏员,有的六十多岁了,有的则只有十五六岁,吏员中的勾当显然也不小。
“微臣清江浦仓大使马鸣皋拜见殿下”
朱慈烺虚扶一把,当马鸣皋站定后这才发现他的吏员袍服上还有几个补丁,心里暗笑:“天下第一肥缺,又是手握重兵、权倾朝野凤阳总督马士英的侄子,你打扮成这般模样骗谁呢?”
面上却笑道:“孤早己饿了,饭菜备好了没有?”
马鸣皋颤声回道:“殿下骤然驾临,微臣府里只有些粗茶淡饭,幸亏这附近上等酒馆颇多,赶紧差人叫了些,等殿下入座后肯定送来了”
朱慈烺也不揭破,摆了摆手,“带路吧”
仓大使衙门就在码头附近,只是一处两进小院,当下朱慈烺一行跟着马鸣皋走了进去,第一进后果然布置得十分寒碜,到了第二进,马鸣皋让其妻妾子女出来了,也都穿着粗布衣服。
不过朱慈烺还是发现了端倪,他的正妻也就罢了,面容普通,两名小妾却是颇有些姿色,还都是二八年纪,裹着小脚,虽然穿着粗布衣服,出身于秦淮河上受过严格训练的艺伎模样却怎么也掩盖不住。
见到朱慈烺盯着自己两名小妾看,马鸣皋一双三角眼顿时有些忍不住似地乱转起来。
“咳咳”
不过随着史可法轻咳一声,马鸣皋赶紧说道:“殿下,大人,这边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