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的要的!”周掌柜连连摆手,又从伙计手里接过一个沉甸甸的红封,双手奉上。
“区区诊金,不成敬意,万望神医收下!还有这些药材补品,给康哥儿调养身子,更要劳烦神医费心!”
他态度坚决,眼中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商人的精明。
这“再世慈航”的匾额挂上去,他周家知恩图报的名声便有了,而这杏林春,经此一役,想不出名都难了。
这钱花得值,名换得值!
虞归晚的目光在那红封上停留了一瞬,并未推辞,只微微颔首:“阿宁,收下。”
她的视线扫过人群里一张张面孔,最终落向长街尽头,那片被深宅大院和高墙围起的、象征着扬州城无上财富与权力的区域。
杏林春的第一把火,己然点燃。
风,似乎更紧了。
对街“沈氏义仁堂”气派的黑漆金字招牌下,一个缩在墙根、穿着破旧短打的汉子,死死盯着杏林春门口那被众星捧月般的素衣女子和周家的厚礼,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惶。
他像条泥鳅,悄无声息地钻出人群,朝着城东沈府的方向发足狂奔。
沈府花厅,檀香袅袅。
沈砚山一身云纹锦缎常服,斜倚在铺着厚厚锦垫的太师椅上,闭目养神。
十年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更深的沟壑,颧骨更高,下颌线条更显刻薄,眉宇间沉淀着挥之不去的阴鸷。
他刚送走一拨来打点关节的盐商,眉梢还带着几分不耐烦的疲惫。
“老爷!老爷!不好了!”
义仁堂的掌柜钱贵,一个圆胖身材、此刻却满头大汗的中年男人,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声音带着喘不上气的尖利。
沈砚山眼皮都懒得抬,只从鼻腔里哼出一个字:“慌什么?天塌了?”
钱贵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也顾不得擦汗,急声道:“是杏林春!那个新开的杏林春!周家……周家周周永福亲自带人,抬着牌匾送去杏林春。”
“周永福当众扬言,苏神医是周家恩人,往后杏林春的事就是周家的事!满大街的人都瞧见了,都在议论,说……说咱们义仁堂怕是要被比下去了!”
“什么?”
沈砚山猛地睁开眼,那狭长的三角眼里射出两道毒蛇般的冷光,首刺钱贵,“周家?给杏林春撑腰?”
他搭在扶手上的手指倏地收紧,指节泛白。
“千真万确啊老爷!” 钱贵哭丧着脸,
“周家这阵仗,分明是给那姓苏的脸上贴金,更是打咱们义仁堂的脸!那杏林春才开张多久?就敢如此不识好歹,抢咱们的风头!周家这一掺和,以后扬州城谁还买咱们义仁堂的账?那些原本托关系想找李大人……哦不,李尚书门路的,怕不是都要掉头去巴结周家,顺带捧那杏林春的臭脚了!”
提到“李尚书”三个字,沈砚山眼底的阴霾更重。
十年,足够他将一个扬州通判李茂才,用银子、女人和见不得光的把柄,一步步喂成了京中户部手握实权的李尚书。
这层关系是他沈砚山在扬州城乃至江南道横行的最大依仗,也是他心头最隐秘的刺。
周家这一手,明着捧杏林春,暗里何尝不是在试探他沈砚山,或者说,试探他背后那位远在京城的李大人?
对于周家这初来扬州城的盐商新贵,沈砚山第一次有了杀意。
周家虽无权势,可手中财富却毫不逊色于他沈砚山。周永福如此捧着杏林春,这可不是一件好事。
一丝暴戾的杀意不受控制地爬上沈砚山扭曲的脸颊。
他声音低沉,如同毒蛇吐信:“苏玉……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大夫,也敢在扬州地界兴风作浪?周家……哼,仗着有几个臭钱,手也伸得太长了!真当我沈砚山是泥捏的不成?”
“父亲息怒。” 一个清朗带笑的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打破了花厅里令人窒息的阴冷。
珠帘轻响,一道颀长的身影不紧不慢地踱了进来。
来人正是沈知白。
十年光阴褪去了少年的青涩,打磨出一身风流不羁的皮相。
他约莫二十出头,一身雨过天青色的杭绸首裰,腰间松松系着同色丝绦,坠着一枚水头极好的翡翠平安扣。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天生含情的桃花眼,眼尾微微上挑,看人时总带着三分漫不经心的笑意。
眸光流转间,仿佛盛着醉人的春酿,轻易便能溺毙了怀春的少女。
只是此刻,那笑意深处,却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冰封般的冷。
他手里随意把玩着一柄洒金折扇,扇骨是上好的湘妃竹,随着他的步伐,扇坠的流苏轻轻晃动。
他像是刚睡醒,又像是刚从哪处销金窟快活回来,带着一身若有似无的脂粉香和淡淡的酒气。
“给父亲请安。”
沈知白对着沈砚山随意地拱了拱手,目光扫过地上跪着的、汗出如浆的钱贵,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哟,钱掌柜也在?这大晌午的,何事惹得父亲如此动气?连带着钱掌柜也跪地请罪了?”
他声音清越,带着点慵懒的拖腔,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沈砚山看着这个儿子,眼神复杂。
十年,沈知白成了扬州城有名的纨绔,眠花宿柳,斗鸡走狗,挥金如土,名声臭不可闻。
沈砚山对他,是既厌弃其不争,又隐隐有一丝掌控之下的放心——一个沉迷酒色的废物,总比一个虎视眈眈盯着家业的儿子强。
尤其是……沈砚山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冷,柳氏死后,这个儿子看自己的眼神,偶尔会让他脊背发凉。
“哼,请罪?他还没这个资格!”
沈砚山没好气地冷哼一声,将杏林春和周家的事简略说了一遍,末了重重一拍扶手,“周家这是要骑到我沈家头上拉屎!还有那个不知死活的苏玉!”
沈知白静静听着,桃花眼里的笑意未曾减少半分,只是把玩折扇的手指微微一顿。
杏林春……苏玉?
这个名字,连同周家这反常的举动,像一颗石子投入他沉寂的心湖,激起了一丝微澜。
扬州城敢如此明目张胆拂沈砚山面子的人,要么是蠢到极点,要么……就是有所依仗,或者另有所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