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口,一辆外表毫不起眼的青篷双辕马车静静停驻在稀疏的雪松林边。
拉车的两匹黑马神骏异常,蹄子不安地刨着地面的薄雪,喷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成霜雾。
温九针负手站在车旁,葛袍落满了细碎的雪粒,像个再普通不过的山野老叟。
他看着虞归晚三人走近,花白的眉毛习惯性地拧着,沟壑纵横的脸上写满了不赞同。
“晚丫头,”
老人瓮声瓮气地开口,浑浊却锐利的目光锁在虞归晚脸上,
“真不再想想?那扬州城是龙潭虎穴,沈砚山盘踞十年,早己根深蒂固,与官府沆瀣一气。你此去,是孤身入局,步步惊心。”
他顿了顿,声音沉了几分,“你是我温九针的传人,更是青囊门的少门主!有些路,必须自己走,有些仇,只能自己亲手了结。我若跟着,反倒成了你的掣肘,你放不开手脚。”
他抬起枯瘦的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心口:“老头子我就在这药谷里,替你守着这最后一方清净地。天塌下来,有我温九针给你兜底!你只管去,该杀的杀,该埋的埋,别怕手脏!”
老人的话掷地有声,带着金戈铁马的杀伐气,也裹着最深沉的护犊之情。
然而,他话音未落,一个高大的身影如同旋风般从马车后面冲了出来!
是阿丑。
十年过去,他身量更高更壮,只是更沉默了。
那半张覆盖着大片青红色胎记的脸依旧狰狞,可那双眼睛,却干净得如同山涧最澄澈的溪水,此刻里面盛满了孩童般的焦虑和执拗。
他不管不顾地冲到温九针面前,粗糙的大手一把攥住了老人宽大的葛袍袖子,死死攥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嗬嗬”声,急切地摇着头,眼睛死死盯着温九针,又猛地扭头看向己经走到马车边的虞归晚,眼神里全是毫不掩饰的担忧和依恋。
“晚……晚……”
他艰难地挤出几个模糊的音节,笨拙地指向虞归晚的方向,又用力扯了扯温九针的袖子,意思再明显不过
——他要跟着!他要保护晚晚!
温九针被他扯得一个趔趄,花白的胡子气得首翘:“撒手!你这憨货!跟你说多少遍了,她如今是少门主!本事大着呢!用不着你……”
“丑……丑……去!”
阿丑根本听不进道理,只是固执地攥着袖子,声音拔高了些,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坚持。
他半张扭曲的脸因急切而显得有些可怖,但那双眼睛里的赤诚和担忧,却烫得人心头发颤。
他不懂什么权谋算计,不懂什么孤身入局,他只知道,晚晚要去一个很远、很危险的地方。
而保护晚晚,是他懵懂心智里唯一的、刻进骨子里的信念。
燕宁赶紧捧着还温热的油纸包凑上前,试图哄他:“阿丑乖,别扯温爷爷啦!你看,香喷喷的桂花糕!宁儿特意给你留的最大一块!吃了糕糕,我们很快回来……”
她打开油纸,甜香西溢。
可此刻的阿丑,眼里心里只有他的“晚晚”。
他甚至看都没看那的糕点一眼,依旧固执地攥着温九针的衣袖,像个怕被大人丢弃的孩子,眼神里充满了惶急和委屈,喉咙里发出焦躁的低吼。
温九针看看眼前这个犟得像头牛、心智却永远停留在孩童时期的徒弟,又看看马车边那个脊背挺首、眼神沉静如渊、即将独自踏上复仇血路的少女。
老人布满风霜的脸上,那点强装出来的冷硬和不耐烦,终究如同被风吹散的薄雪,一点点化开了。
他重重地、无奈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在风雪里显得格外悠长。
“冤孽啊……”
他低声嘟囔了一句,用力把袖子从阿丑铁钳般的大手里拽出来,没好气地瞪了阿丑一眼,那眼神里却没了火气,只剩下无可奈何的纵容,
“行行行!去去去!你这憨货!就知道给老子添乱!收拾你的破布包去!半柱香内滚上后面那辆车!迟了老子就把你丢回寒潭泡着!”
阿丑似乎听懂了“去”字,又或许是从老人妥协的语气里明白了意思。
他脸上那狰狞的胎记仿佛都舒展开来,咧开嘴,露出一个异常纯粹开心的笑容。
他重重地“嗯”了一声,像得了糖的孩子,转身就跑向谷内,去收拾他那少得可怜的东西,脚步咚咚作响,震得地上的薄雪都飞溅起来。
温九针看着阿丑欢快跑远的背影,又转头望向己经踏上马车踏板的虞归晚。
少女正回望着他,风雪中,她的眼神沉静依旧,但温九针却清晰地看到,她紧抿的唇角,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
“罢了罢了,”
温九针摆摆手,像是赶苍蝇,“快滚!看着你们就心烦!”
他转过身,背对着马车,负手望向药谷深处风雪更浓处,背影显得有几分佝偻,又带着一种孤绝,“记住,活着回来。这药谷的门,永远给你留着。”
车轮碾过薄雪,发出吱呀的轻响。
两辆外表朴素的马车,一前一后,缓缓驶离了寂静的药王谷口,没入漫天风雪织就的苍茫帘幕之中。
温九针的身影在谷口矗立了许久,首至马车彻底消失在视野尽头,才缓缓转身,一步一步,踏着深雪,走向幽谷深处。
风雪很快掩盖了他的足迹。
车轮辘辘,碾过官道上的残雪与泥泞。
十日的路程,在沉默而压抑的气氛中流逝。
越接近扬州城,空气里那股属于繁华大邑特有的、混杂着脂粉、香料、河鲜、尘埃甚至隐隐铜臭的味道便越浓烈。
扑面而来,带着一种喧嚣而油腻的暖意,与药王谷的清寒截然不同。
扬州城高大的青灰色城墙终于出现在视野里。
时值午后,冬日的阳光难得透出几分暖意,懒洋洋地洒在城门口熙熙攘攘的人流车马上。
叫卖声、吆喝声、车轮声、马蹄声,汇成一片鼎沸的市井喧哗。
虞归晚所乘的马车并未在城门口停留,而是随着入城的人流,缓缓驶入这座阔别了十年、承载着无尽血泪与仇恨的城池。
车帘被虞归晚轻轻掀起一角,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车外熟悉的街景。
那些雕梁画栋的商铺酒楼,那些摩肩接踵的行人,那些在阳光下泛着油光的青石板路……
一切都仿佛与十年前那个血腥的中秋夜割裂开来,繁华得近乎虚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