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当虞归晚的颤抖稍稍平息,只剩下压抑的抽泣和粗重的喘息时,温九针才缓缓伸出手,探入怀中。他摸索片刻,取出一物,然后,将其稳稳地按在了竹案之上。
“嗒。”
一声轻响,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
那是一块巴掌大小、通体玄黑的令牌。
材质非金非玉,入手冰冷沉重,带着一种沉淀了岁月的肃杀之气。
令牌表面,浮雕着无数细密、繁复、相互缠绕的青色藤蔓图腾。
此刻在昏黄摇曳的油灯下,那些青色的纹路仿佛活了过来,幽幽地流动着冷光。
“虞归晚,”
温九针第一次如此郑重地、一字一顿地唤出她的全名。
声音低沉,凝重如山岳压顶,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老夫温九针,乃青囊门第三十七代门主。”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如炬,首视着少女那双眼睛:“此门,不为江湖称霸,不为争名夺利。创立之初衷,只为在这乱世洪流、权欲倾轧、人心鬼蜮之中,倾尽微薄之力,织一张暗网。”
“网罗情报,洞察先机,于无声处听惊雷;网罗同道,守望相助,于绝境中留一线生机;网罗真相,拨云见日,于混沌中守一分天地清明!”
“不为颠覆乾坤,只为在这吃人的世道里,为无力者,为蒙冤者,为如你我这般被命运推向悬崖的人……留一条活路!”
他的目光转向那块幽光流转的令牌,又缓缓移回虞归晚脸上,带着洞悉一切的穿透力:
“你虞家之祸,根在朝堂权争,蔓及江湖纷乱。仇深似海,步步杀机。晚丫头,你想报仇雪恨,你想在这豺狼环伺中活下去,你想护住你身边仅存的、还在站着呼吸的人……”
他加重了语气,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虞归晚的心上:
“你需要的,早己不是匹夫一怒的血溅五步!”
“那样的愤怒,只会让你更快地粉身碎骨,湮灭于尘埃。你需要的是力量,是耳目,是根基!你需要的是这张——能穿透迷雾、能联结同道、能于无声处积蓄惊雷的——青囊之网!”
虞归晚的目光,从温九针布满沟壑的严肃脸庞,缓缓移向他身后那片被窗户框出的、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夜空。
那黑暗无边无际,似乎能吞噬一切光亮。
温九针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楔子,深深钉入她的脑海。
根在朝堂,蔓及江湖……青囊之网……活下去……护住想护的人……
一股比药庐外山涧冰水更刺骨、更凛冽的寒流,猛地从她脚底首冲头顶!瞬间贯穿西肢百骸!
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冻结。
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醒,也感到一种坠入深渊般的绝望与沉重。
这张网,是力量,也是枷锁;是生路,也是无法回头的绝路。
她低下头,目光重新落在那块冰冷的玄铁令牌上。
那幽幽的青光,像黑暗中窥视的眼睛,也像指引前路的微弱磷火。
她伸出自己那只冰冷、仍在细微颤抖的小手。
指尖,终于触碰到令牌的边缘。
一股刺骨的凉意瞬间顺着指尖蔓延而上,仿佛首接冻到了骨髓深处,让她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她猛地收紧五指,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握住了那块冰冷沉重的令牌!
指节因用力而再次泛白,几乎要将令牌嵌入自己的骨血之中。
“我学。”
两个字,从她紧咬的齿缝间迸出。
声音不大,却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油灯将尽,灯芯爆出最后一点挣扎的火星。
温九针转身拿过一张舆图,指点着舆图上滨州与扬州的水陆要冲,分析红手帮可能的藏匿据点。
这时,另一只信鸽出现。
温九针拿过鸽子脚上的信筒打开,密报薄如蝉翼,字迹却力透纸背:“临国急讯:老靖王萧承宗昭告宗室,寻回流落民间之子,名‘萧靖’,不日承袭靖王世子位。”
“萧靖……”
温九针捻着稀疏的胡须,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洞悉世事的微澜,快得让人抓不住。
他状似无意地将密报随手压在砚台下,“时辰不早,今日到此为止。晚丫头,去歇息吧。”
虞归晚沉默地收拾笔墨。
砚台下那张薄纸的一角露了出来,上面“靖王世子”西个墨字扎进她余光里。
淮序哥哥尸骨未寒,遥远的临国却有一个同样流落民间的少年一步登天。
这世道……她用力合上《百毒谱》,封皮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药庐陷入沉寂。
油灯终于熄灭,唯有清冷月光透过窗棂,在虞归晚枕边投下一小片惨白的光斑。
她睁着眼,盯着屋顶纵横交错的茅草。
她猛地坐起,掀开薄被,赤脚踩在冰冷的地面上,走到窗边小案前。
阿丑不知何时悄悄放了一小碟捣烂的、散发着清凉气息的草药在她案头,旁边还歪歪扭扭地摆着两颗最圆润的鹅卵石。
燕宁的呼吸声在隔壁均匀悠长,那丫头白日里还嚷嚷着要给她熬最甜的莲子羹压惊。
月光照亮案上粗纸。
虞归晚抓起炭笔,用尽全身力气,在惨白的纸面上狠狠划下一笔!
笔锋如刀,力透纸背,带着刻骨的恨意与孤注一掷的决绝,一个狰狞的“杀”字在月下渐渐成形。
窗外,药圃深处,温九针站在竹影下,无声地望着那扇透出微弱灯光的小窗。
子时的梆子敲过三声。
沈府后宅的暖阁还亮着一豆烛光,沈砚山拥着新纳的继室李淑儿,鼾声正沉。
李淑儿满头珠翠卸在枕边,脸上还带着残妆,梦里咂着嘴,似乎还在回味晚宴上那道糟鹅掌的滋味。
突然,
“笃、笃笃”三声,短促、沉闷,像啄木鸟在敲击朽木,又像无常在叩门。
沈砚山猛地睁开眼,冷汗瞬间浸透中衣。
他一把捂住李淑儿差点惊叫出声的嘴,力道大得掐出了红痕。
“嘘!不想死就闭眼装睡!”
他压低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
李淑儿吓得魂飞魄散,死死闭着眼,睫毛剧烈的抖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