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丫头,”
温九针放下茶杯,杯底与竹案相触,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哒”。
他声音温和却带着告诫,“毒之一道,凶险万分,如悬崖走索,深渊潜行。它伤人筋骨肺腑,更易蚀人心魂。习毒,更要明心。心若澄澈,毒可为药;心若被仇恨蒙蔽,毒便成了噬己的魔障,将你拖入万劫不复的泥沼。”
虞归晚抬起眼,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映着古籍上的墨迹,深不见底。
“师父,我明白。”
她缓缓开口,声音清脆却带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冷冽:“毒,是工具。冰冷,锋利,无情。就像沈砚山手中那把饮血的刀。”
“刀不会问善恶,只看执刀之人指向何方。我要学的,不是沉溺于毒物的暴戾,而是如何精准地握住这把‘刀’,用它剜掉这世间那些腐烂流脓的毒瘤,剜掉那些披着人皮的豺狼。用它……保护我想保护的人。”
她顿了顿,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千钧的重量:“心若不明,何以执刀?心若不正,刀锋所指,便是深渊。师父,我的心,从未如此刻般明澈——我知道我要做什么,也知道这代价是什么。”
温九针看着她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心,心中暗叹一声,不再多言。他知道,这个孩子的路,注定荆棘密布。
他能做的,就是倾囊相授,以毕生所学为她披荆斩棘,在可能的范围内,护她一丝周全。
夜色如墨,浸透药庐。
药庐里弥漫着复杂的药味。
苦涩的根茎、辛辣的草叶、陈年积攒的干药气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难以形容的腥甜。
那是温九针新配的药膏,正敷在虞归晚肩头新换的药纱之下。
伤口还在隐隐作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皮肉,但这痛楚反而让她混沌的头脑更加清醒。
她重新拿起炭笔,趴在灯下,全神贯注地描摹着《百毒谱》中下一株形态扭曲、宛如鬼爪的植株。
炭笔尖划过粗糙的纸面,发出单调而专注的“沙沙”声,仿佛是她心湖中唯一稳定的节奏。
然而,这节奏很快被另一种声音打破了。
“咕噜…...咕噜噜…...”
声音细微,带着湿漉漉的羽毛摩擦声,从紧闭的雕花木窗外传来。
并非山间常见的夜枭或鸣虫,而是某种训练有素的禽鸟发出的、带着特定韵律的喉音。
温九针捣药的玉杵停在半空,他布满皱纹却异常稳定的手微微一顿。
浑浊的老眼瞬间变得锐利如鹰,投向声音来源的窗棂。
他没有丝毫犹豫,放下玉杵,无声地起身。动作轻捷得与他略显佝偻的身形极不相称。
他走到窗边,没有立刻打开,而是侧耳凝听片刻,确认无误后,才轻轻拨开那根小巧的插销,将窗户推开一条缝隙。
一股裹挟着山间寒露湿气的夜风猛地灌入,吹得油灯火苗剧烈摇曳。
一只通体覆着深灰色羽毛的信鸽,正安静地立在窗沿上。
温九针伸出手,那灰鸽仿佛认得这气息,极为温顺地轻跳一步,稳稳落在他宽厚的掌心,甚至用小喙轻轻蹭了蹭他的手指。
温九针另一只手熟练地探向鸽子腿部,那里系着一个比小指还细、打磨得异常光滑的竹筒。
他指尖在筒身某个微小的凸起处看似随意地一捻一拔,精巧的竹筒应声裂开一条细缝,露出里面卷成细条、薄得近乎透明的一小片素笺。
虞归晚早己停下了手中的炭笔。
她没有发出任何声响,甚至屏住了呼吸,只是那双清澈的眼睛此刻睁得极大,一眨不眨地紧盯着师父的动作。
药庐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油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和她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她知道,这种深夜传递的情报,绝非寻常问候。
温九针捏着那薄如蝉翼的素笺,快步回到竹案前。
他没有看虞归晚,径首从案头一个毫不起眼的青瓷小瓶中,用细长的银针小心翼翼地蘸取了几滴近乎透明的药水,均匀而快速地涂抹在素笺的表面。
原本一片空白的素笺,迅速浮现出几行墨绿色的蝇头小楷!那字迹清晰、锐利,像是用极细的针尖刻上去的:
门主钧鉴:
一、 红手帮余孽去而复返,己于昨日深夜潜回燕家镖局废墟,再次掘地三尺搜寻。滨州分舵依计行事,提前布设之“坟茔”己被其发现。彼等己确认燕绥、燕宁二人尸首(替身)确死于灭门当夜,疑窦暂消。
二、 经暗线深查,扬州通判李茂才京中倚仗己露端倪,其背后靠山确系皇室中人,位高权重。然具体身份尚在迷雾之中,线头指向多方,错综复杂,需时深挖。
三、 程淮序之下落己有确凿消息。其尸首...…己于扬州城西郊外,一处荒废多年、野草丛生之“义庄”地窖深处寻获。现场有激烈打斗痕迹,尸体…...面容损毁严重,经暗门秘法及贴身信物反复确认无误。
最后一个字迹浮现的刹那,温九针眼底积蓄的平静瞬间被击得粉碎!
他脸色在瞬间变得铁青,如同覆盖了一层严霜,握着素笺的手背上青筋根根暴起,指节因用力而泛出惨白。
他死死地盯着那几行墨绿的小字,然后,那只枯瘦的手猛地收紧!
那薄如蝉翼的素笺连同上面的墨绿字迹,顷刻间化为一撮灰烬,从他指缝间簌簌飘落,散在竹案上。
虞归晚将师父脸色的剧变和那瞬间迸发的、几乎让她窒息的杀意尽收眼底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毫无预兆地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她猛地站起身,膝盖撞到案角也浑然不觉,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
她放下手中视若珍宝的《百毒谱》,几步抢到温九针面前,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和恐惧而微微发颤,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师父……可是……出了什么事?”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