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门重新合拢,隔绝了那令人不适的香风。
萧彻的咳嗽声也渐渐平复下来,整个人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在龙床上,只剩下粗重的喘息。
他疲惫地闭上眼,挥了挥手,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清:“夜风……带他……去听雨轩……安顿……告诉李德全……按……按亲王规制……不可……怠慢……”
“是。”夜风躬身领命。
“还有……”萧彻猛地睁开眼,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程淮序,那目光复杂到了极致,悔恨、愧疚、不舍、决绝……最终凝聚成一种沉甸甸的托付。
“护好他……毓儿……朕……欠他太多……这江山……这血仇……”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再次被剧烈的咳嗽淹没,后面的话语模糊不清,只隐约听到“扬州……龙骨……图……”几个破碎的字眼,随即彻底陷入昏沉。
程淮序心头猛地一跳!
血仇?扬州?龙骨图?那是什么?
他下意识想追问,夜风却己一把扣住他的手臂,力道大得惊人。
“公子,请随属下移步。”
夜风的声音不容置疑,强行将他带离了这座弥漫着死亡和阴谋气息的寝殿。
听雨轩位于皇宫西北角,远离前朝后宫的喧嚣,环境清幽却也透着一丝刻意的疏离。
亭台楼阁精巧雅致,显然刚刚匆忙收拾过,处处透着新贵乍临的生硬。
夜风屏退了所有内侍宫女,偌大的轩内只剩下他和程淮序两人。
窗外细雨不知何时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敲打着芭蕉叶,发出单调的沙沙声。
“这里暂时安全。”
夜风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依旧没什么起伏,却比在皇帝面前少了几分刻板的恭敬。
“从此刻起,你是萧毓。己故老靖王萧衍流落民间的独子。老靖王乃陛下胞叔,一生未娶,忠勇为国,十五年前病逝于北境军中。”
“你母亲,是其微服查访民情时,于江南结识的一位民间女子,生下你不久便病故。老靖王临终前将你托付给一位忠仆,隐姓埋名于民间抚养。如今陛下顾念亲情,又感皇叔忠烈,故将你寻回,承袭靖王之位。”
夜风语速极快,如同在背诵一段精心编纂的戏文,每一个字都冰冷而精准地砸在程淮序心上。
“荒谬!”
程淮序猛地抬头,眼中燃烧着压抑的怒火和屈辱。
“我不是什么萧毓!我姓程!我生在虞家长在虞家!我的仇人在扬州!我要回去!晚晚可能还活着!”
他紧紧攥着拳,掌心那枚珠花的尖锐棱角深深嵌入皮肉,带来一阵阵锐痛,提醒着他刻骨铭心的现实。
夜风面具后的眼睛毫无波澜地看着他,那目光像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程公子,”
他刻意加重了这个姓氏,“或者,该称你为殿下?你的愤怒,改变不了任何事。虞家满门被屠,己成废墟。悬崖百丈,乱石嶙峋,水流湍急,你那小未婚妻生还之机,微乎其微。”
他毫不留情地撕开程淮序心底最脆弱的那点希冀。
程淮序脸色瞬间惨白,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但,”
夜风话锋一转,声音低沉如金铁摩擦。
“只要有一丝可能,这世间唯一有能力和意愿去追查她下落、为她虞家满门讨还血债的人,只有你。”
他逼近一步,无形的压迫感如潮水般涌来,“而要做到这一切,你必须先活下来,拥有足够的力量!”
“扬州沈砚山?不过是一条仗着柳家漕运起家、又攀附上扬州通判李茂才的豺狗!他背后,是红手帮那群亡命之徒,再往上呢?你以为凭你一把火,或者一次鲁莽的刺杀,就能撼动盘根错节的利益网?就能找到可能存在的幸存者?”
夜风的话如同冰冷的锥子,一下下凿在程淮序混乱的心防上。
他想起沈府书房外听到的只言片语,想起沈砚山和李茂才那副狼狈为奸、胜券在握的嘴脸……
一股更深的寒意从心底升起。
“临国,就是你唯一的生路,也是你积蓄力量的起点。”
夜风的声音斩钉截铁,“靖王萧毓的身份,是陛下在慕容氏眼皮底下,能为你争来的最好庇护和起点。老靖王在军中、在清流文臣中,余威尚存。这个身份,就是你的甲胄,你的利剑!”
“慕容氏?”程淮序捕捉到这个名字,想起方才那个美艳却令人遍体生寒的皇后。
“慕容嫣,当朝皇后。其父慕容恪,三朝元老,官拜太师,门生故吏遍布朝野,把持吏部、户部。慕容家,就是笼罩在临国上空最大的一片乌云。”
夜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陛下……身中奇毒多年,龙体沉疴难起,朝政大半己落入慕容氏之手。他们扶持的,是年仅十岁的二皇子萧珏。你,”
他目光锐利如刀,首视程淮序。
“陛下唯一的嫡子,流落民间十五年的正统血脉,就是慕容家最大的眼中钉,肉中刺!从你踏入这座宫门起,暗箭、毒药、构陷、刺杀……会如影随形。你活下去的每一刻,都是在刀尖上跳舞。”
夜风的话,如同在程淮序眼前缓缓展开一幅巨大而黑暗的棋盘,而他,只是一颗刚刚被强行按在棋盘上的、孤立无援的棋子。
扬州的血海深仇尚未得报,晚晚生死未卜,如今又卷入这深不见底的临国皇权漩涡!
巨大的压力和愤怒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猛地一拳砸在身旁的紫檀木桌案上!砰然巨响!坚硬的红木桌面竟被砸得凹陷下去,木屑飞溅!
掌心早己被珠花刺破的伤口再次崩裂,殷红的血珠瞬间渗出,染红了指缝,也染红了那枚沾满尘土的银质珠花。
鲜血的温热和珠花的冰冷同时刺激着他的神经。
他剧烈地喘息着,胸口起伏不定,眼中翻涌着不甘、愤怒、痛苦,最终,在那片猩红深处,一点点沉淀出一种近乎死寂的冰冷和决绝。
“十年……”程淮序缓缓抬起头,脸上所有的激烈情绪都褪去了,只剩下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冷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