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承宗看着父亲眼中那几乎燃烧起来的决绝光芒,看着跪在地上崩溃痛哭的侄子,看着惊恐绝望的母亲和妻子,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冰冷的理智终于压过了熊熊燃烧的复仇怒火。
他颓然地垂下头,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掌心一片血肉模糊。
“父亲...…孩儿…...明白了。”他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好!”柳元舟眼中闪过一丝痛楚的欣慰。
.他不再看儿子,而是再次将目光锁死在沈知白身上。
“知白,抬起头来!”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
沈知白浑身一震,猛地抬起头。
泪水和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但外公那双苍老却燃烧着火焰的眼睛,却清晰地印入他的瞳孔深处。
“你娘的话,是金玉良言!是保命的铁则!你给外公记住!刻进你的骨头里,融进你的血脉里!”
柳元舟每一个字都像铁锤砸在砧板上,铿锵作响。
“活下去!无论多难,多苦,多屈辱,你都得给我活下去!只有活着,才有将来!只有活着,才有希望!”
他枯瘦的手紧紧抓住沈知白冰冷颤抖的手腕,力量之大,几乎要捏碎少年的骨头。
“报仇?那是以后的事!外公答应你,这笔血债,我们柳家记下了!记死了!但不是现在!不是用鸡蛋去碰石头!沈砚山背后的人,能一夜之间灭了虞家,同样能一夜之间让我们柳家消失得无声无息!我们现在要做的,是蛰伏!是等待!是积蓄力量!是...…保住柳家的根!”
柳元舟的目光扫过一片狼藉、被巨大悲伤笼罩的家人,声音沉痛却无比清晰地下达着命令,每一个字都如同在安排后事:
“承宗!立刻去前院书房!我书桌暗格里第三层,有一个玄铁匣子!钥匙在我贴身内袋里!把里面的东西取来!快!记住,避开所有下人!只带两个你绝对信得过的老仆!要快!”
他的语气急促,带着一种与时间赛跑的紧迫。
柳承宗浑身一震,瞬间明白了父亲所指何物,那是柳家真正的命脉所在!
他不敢有丝毫耽搁,甚至顾不上擦一把脸上的雨水和泪水,应了一声“是!”。
转身便冲入茫茫雨幕,身影很快消失在黑暗的回廊尽头。
柳元舟又看向儿媳赵氏:“老大家的,你和你娘,立刻去内院佛堂!佛龛下面有一个暗格,里面是几份空白路引和户帖,还有一包金叶子。带上!把府里所有女眷,无论主子还是签了死契的老仆,都悄悄集中到佛堂附近!不要声张!另外,把库房里那几件不起眼但厚实的旧棉衣也找出来备着!快去!”
赵氏虽然惊魂未定,但此刻也知事关重大,强自镇定,用力点了点头:“是,爹!媳妇这就去办!”
她搀扶起依旧虚弱哭泣的柳崔氏,也匆匆离去。
转眼间,廊下只剩下柳元舟和浑身湿透、脸色惨白的沈知白。
狂风裹挟着冰冷的雨丝,狠狠抽打在两人身上。
柳元舟脱下自己身上唯一干燥的外袍,不由分说地裹在沈知白身上。
那袍子还带着老人微弱的体温,却无法驱散少年从骨子里透出的寒意。
“孩子,怕吗?”
柳元舟的声音柔和下来,带着一种深沉的疲惫。
沈知白裹紧带着外公体温的外袍,牙齿依旧在打颤,他用力地点了点头,又猛地摇了摇头。
怕,他怕得要死,怕沈砚山狰狞的脸,怕母亲最后绝望的眼神,怕这吞噬一切的黑暗和暴雨。
但外公眼中那团不灭的火焰,母亲临终的嘱托,又像两根微弱的、却异常坚韧的丝线,死死地拽住了他即将沉沦的灵魂。
“怕...…但…...但我会记住娘的话...…活下去...…”
少年抬起头,雨水冲刷着他苍白却渐渐显露出一丝倔强的脸庞,声音依旧发颤,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坚定。
柳元舟深深地看着他,那眼神仿佛要将外孙此刻的模样,连同这无边的绝望和风雨,一同刻进生命的最后时光里。
就在这时,柳承宗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再次出现在雨幕中。
他跑得极快,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尺许见方、通体乌黑、毫无光泽的玄铁匣子。
那匣子异常沉重,柳承宗抱着它,脚步都有些踉跄。
他身后跟着两个同样浑身湿透、沉默寡言的老仆,是柳家几代的家生子,眼神沉静,透着看透世事的沧桑。
柳元舟接过那冰凉的玄铁匣,手指在匣子底部一个极其隐蔽的凹槽处摸索片刻,只听“咔哒”一声轻响,匣盖弹开一道缝隙。
他并未完全打开,只是借着廊下灯笼的微光,将手伸进去摸索着。片刻,他取出两样东西。
一样,是一枚半个巴掌大小、通体温润、触手生温的羊脂白玉佩。
玉佩的雕工极其古拙简朴,上面刻着一个繁复的柳叶缠绕的图案,正是柳家的族徽。
这玉佩,沈知白认得,是柳家历代掌舵人的信物!
它代表的不仅是财富,更是柳家遍布运河乃至海上的庞大漕运网络和那些隐藏在暗处的、只认玉佩不认人的忠诚力量!
另一样,是一份折叠得整整齐齐、用油布仔细包裹的契书。
柳元舟将它展开一角,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名字、地点和一些晦涩的暗语,纸张泛黄,显然年代久远。
“这是柳家最后的本钱,”
柳元舟的声音压得极低,只有近在咫尺的沈知白和柳承宗能勉强听清,他的手指划过契书上那些名字。
“七艘快船,藏在松江入海口外的沙洲芦苇荡里,都是最好的船工水手,世代忠于柳家。还有...…我们在泉州、明州、广州的几个秘密货栈,契书都在这里。这些,是我们柳家最后的退路和翻身的希望!”
柳元舟的目光落在柳承宗身上:“承宗,这玉佩,这契书,你拿着!”
柳承宗浑身剧震,难以置信地看着父亲:“爹?!这...…这信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