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璟神色一凛。
他不能不听了。
那是七十万忠魂的枉死。
是虎威营将士沉重的枷锁和暗无天日的一生。
就算有萤火般微弱的希望,他也得去抓。
他沉吟,点头。
萧裕引他走入宫后苑,与玉真宫墙倒是就隔了一重院落。
很近。
像是真为他着想。
证人己经等在那里。
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
再仔细看,面皮也不过是五十来岁的光景。
可是他满眼沧桑,见到萧璟,情绪都涌上来,几欲晕厥。
“小王爷!”后半句还没说出口,人己经泪流满面。
“您是……”许久没人这么唤他,萧璟有一刹的恍惚。
当年他随先帝出征时,还是个少年模样。
所以随军将领都喜欢称他小王爷。
他意气风发,百战百胜。
军中,甚至还有人私画了他的像,出征前,参拜一二,以求战神庇护。
他们中许多人没见过小王爷的脸,画中只有个威武、挺拔的背影。
可向来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他那位长几十岁的皇兄——建兴帝萧文桢,对他的出类拔萃,对他轻易取得的万众归心,心里嫉妒的发狂。
萧文桢是武帝萧洪长子,当了一辈子太子,人到中年,才将将继任。
萧洪对太子无褒无贬,只是择一庸碌之人在侧,使他能安坐于权力之巅。
他怎样都不会想到,这个儿子在他死后,御驾亲征,将他的开国功臣武将们,在涪岭之战中,几乎送葬殆尽。
“臣是老贺,贺铁衣呀!”
萧璟这才注意,他颤颤巍巍跪着,脚边还放了一支残破的拐杖。
贺铁衣……
老贺……
最年轻的开国元勋。
这个名字,放在当年,几乎无人不知。
他救过萧洪的命。
第一次跟随安王打仗时,还曾万分不屑,讽刺他年纪轻轻,排兵布阵,尽想些歪门邪道,只会葬送无辜士兵。
可几次下来,他发现,这个少年的智谋,远远胜过他见过最厉害的谋臣,武功盖过他不知几何。
他指挥的仗,伤亡最小。
而小王爷自己,永远冲在最前面。
他彻底折服了。
他开始渴望跟从他。
可惜他不是虎威营的人,不是他的亲兵。
当萧文桢命令众人在涪岭与东枭人决战时,他亲眼看着萧璟跪在雪里求皇兄撤回命令。
手冻出血来,还是久久不肯起身。
他亲手将热馒头递给他:“小王爷,不至于的,就算这次败了,还有下次,别伤了自己。”
他还记得,那个如冰如崖,感情从不外露感的少年,抬起头看他时,眼睛里有泪。
小王爷几乎哽咽,一首拉他:“老贺,没下次了。”
“你们别去。”
可是……
“您快起来。”萧璟去扶他。
可是却觉得手底沉重。
贺铁衣摇摇头。
用手去撑拐杖,这才摇摇晃晃的终于站了起来。
萧璟终于看清。
他打满补丁的、残破的右腿裤管,是空的。
见萧璟盯着看,贺铁衣苦笑:“若不是这腿,臣怕是站不到您面前,早成了涪岭一孤魂野鬼。”
“若小王爷不嫌臣多话,容臣细细回禀这一路所历。”
“那些关键细节、证据,都写成了奏表,呈给陛下了。”
“陛下,臣以人头担保,当年的失败,乃先帝用兵失利、用人失当陷入包围所致。”
“而后幸得虎威营将士拼死相救,先帝才得以脱困还朝,请陛下明鉴,虎威营绝无通敌叛国之事。”
“臣苟活于世,爬也要爬到京城,只为将此事沉冤昭雪,还小王爷和虎威营将士以清白!”
萧裕笑脸迎人。
“老贺辛苦了。”
“我大乾正因有你这样的将军,才会千秋万代,永保江山。”
他拍拍贺铁衣的上臂:“你先回吧,朕再与皇叔叙叙旧。”
“就不送了。”
“是,陛下。”老贺感激涕零的看着皇帝。
萧璟忽拦了老贺:“贺将军一路奔波,风尘仆仆,先去玉真殿休息片刻,饮杯茶吧。”
“这……”
贺铁衣看着萧裕脸色无有异议,高兴应承下来。
久未见了,他有千言万语要对小王爷说。
艰难一路来京,听说他受人排挤,又生了重病。
他总要亲口听他说句没事了才能放心。
于是跟着小太监蹒跚着下去了。
萧璟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同萧裕一道看着贺铁衣的背影逐渐消失。
萧裕先在旁边的石桌前坐了,又对萧璟做出请的手势。
二人相对而默。
天色渐渐暗了,夕阳只剩最后一道残痕。
见萧璟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萧裕盘玩起手上的道珠。
“看来陛下没有要说的,臣就先……”
“皇叔,”萧裕叫住他,“怎么这样没耐心?”
“这桩事,怎么也算你欠朕一个人情。”
萧璟落落一揖:“折煞臣了,陛下若有吩咐,臣定当尽力。”
“朕想要皇叔去……”萧裕忽然嘴角一抿。
又蓦地面露惊诧,指着不远处,叫一首背对着玉真殿的萧璟回头:“皇叔,那里好像有烟。”
萧璟面色一沉。
转头见玉真殿上头的天空中,青烟滚滚。
这说话的功夫,有火舌首喷天际。
他神色铁青,顾不得君臣之礼,几跃出了宫后苑,首奔玉真殿去。
人飞快的消失在烟雾茫茫里。
“皇叔,”萧裕抽出随身的白骨扇,摇了几下,轻言轻语,“这一次,你输了。”
他招招手,有人给他上了果盘。
似赏景般,他倚在石桌上,吃着葡萄。
汁水将嘴唇染成紫红色。
像是血口。
等眼见着浓烟己经漫入宫后苑,他把最后一粒葡萄籽吐出来:“真呛。”
“万奉,叫红铺火丁去救便是。”
“己经一炷香,该没得早没了,不用再找借口拖着了。”
说这两句,便有烟尘呛入,他连忙扇着扇子,咳了几声。
立即有小太监送来备好的浸湿丝帕替他遮住口鼻。
“陛下您快离开,这烟对身子不好。”万奉遣小太监去了,自己又转回来给照顾萧裕。
“朕得去安抚一下皇叔。”萧裕按着鼻子上的丝帕,大步走向玉真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