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雷夫人的青鸾院里传来一阵风,很快,全侯府的人都知道,府里终于投奔来了个有钱的亲戚。
有钱,而且不能欺辱,人家的父亲也是个五品官呢。
侯府虽落魄了,但一府的主子下人也还留着昔日的傲骨。
不至于求着表小姐收留,只是他们和春澜院打交道时和气了几分。小丫头们时不时跑过来找相熟的小姐妹走动走动。
沉寂了近十年的侯府西北角,突然变得热闹起来。
就在老夫人兴致勃勃筹办接风小宴,雷夫人想着要不要让女儿见见表妹的时候——
南边来的表小姐病了。
病来得不奇怪,表小姐自己都说了身体不好,来顺天就是想请名医疗养的。
何况人家舟车劳顿了一路,身上还带着孝呢!
春澜院大门禁闭,暂不见客。
表小姐叫人往府里两座大佛处告了罪。
她躺在床上,泪眼朦胧地表示,是她身体不争气,受累得的一场小病竟这样惊动了府里,太不该了!
等她身体好了,一定去老夫人雷夫人侯爷世子爷西房表叔婶娘及阖府兄弟姐妹处拜会。
两座大佛则表示,好好养病即可,又不是你出现我们才开始斗的,你不在,我们换个由头照样能打来打去。
于是老夫人和雷夫人又各替她请了一回郎中。
郎中看不出什么大毛病,各开了一张千金方。
春澜院的小厨房里天天是股不相容的苦药味。
朱妈妈总疑心做药膳的砧板,汤瓮都染上了苦味,忍不住换了好几个。
她如今正式在表小姐身边伺候,主要补去给小姐打理庄子的崔妈妈的缺,也负责给表小姐做些想吃的小菜,或补品点心之类。
老侯爷住过的地方,肯定有小私厨。贺荔使了些钱,叫人把地方重新收拾了出来,另外打了一套炉灶,由朱妈妈,柳寡妇领着三个小丫头负责。
大厨房每日也会送上餐饭过来,朱妈妈清楚,给她们下人配的都是很不错的,热腾腾,新鲜,还有荤腥在。给表小姐送的更是用心,可不见他们素日里待人的傲慢。
朱妈妈心里酸溜溜,又有点甜蜜蜜。
嘿嘿,还是跟着钱多的主子好。
虽没干几天厨房的管事,但她在这儿赏钱比在厨房时更多了。
何况她们一家三口都在,领的就是三份钱。她男人帮着在外面采买,领着腰牌,送进送出。
蠢丫头珍珠虽不能在内室伺候,但负责的也是明间的洒扫,天天拿个鸡毛掸子挥来挥去的,也十分体面。
要说她原来还怕表小姐,暗自忧心这是个精明心狠,脾气坏的。
现在发现,她除了不爱受人辖制,做事极有主见外,脾气温和,待人也体恤。
朱妈妈正在感念着,心里暗自发誓要好好伺候新主子时。院子门口忽然传来叩门声。
不等她上前,门就被一把推开。
两个侯府小姐领着下人大摇大摆地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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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牡丹一进门就抱怨:“一股子药汁苦味,难闻死了。”
她也不顾周围人的眼色,高傲地颔首,就有贴身丫鬟恭敬地拿帕子擦拭明间的雕花椅,请她上座。
楚兰芷一身深蓝色衣裙,站在穿金丝牡丹绣纹的嫡姐身后,微笑道:
“姐姐说的有理,你们去府里花房挑几盆早梅来,用花香清清味道,表妹病中闻着,心情也会好些。”
楚兰芷倒了一杯茶水,递到嫡姐手边。
楚牡丹冷嗤一声:“你倒是会做好人,溜须拍马的本事一等一,不愧是小娘生的。这本事我是怎么学,也学不来的。”
楚兰芷的笑容凝在了嘴边。
楚牡丹瞧都不瞧手边的热茶,冷声怒骂给她擦椅子的丫头,“伺候人都伺候不好,这椅子擦干净了吗?”
“什么脏的病的都往我手上送,怎么,成心想让我过了病气,好让你们在我院子里作威作福吗?”
这话说的难听,楚兰芷身后的丫头都红了脸,但她却一话不发,只是漠然垂首。
姐妹间斗法就算了,字里行间,竟然连自家表小姐都被骂了。
朱妈妈眉头紧皱,干脆上前把桌上的茶具收走,客气道:
“两位小姐上门,是有什么事吗?”
楚牡丹指桑骂槐了一通,肚子里依旧余怒未消,冷笑一声。
“怎么,我自己家的院子,哪儿去不得,还要知会你一声不成。”
她扫了一眼缩在朱妈妈身后的珍珠,忽然转怒为笑,只是那笑容也十分刻薄:
“哦,原来你就是那个丫头的娘,昔日管厨房的婆子。我娘身边怎么全是背弃旧主,另攀高枝的下三滥。”
“真是有奶就是娘,我家养了你这么多年,你换了新主子,连口热茶都不肯送上来呐。“
朱妈妈母女气得脸色通红。
众人的注意力都放在朱氏身上,没有人瞧见楚兰芷听到这话,微不可见的摇晃了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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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姐有话和我说,怪我的下人做什么。”
珠帘噼里啪啦的响动,楚牡丹等人闻声望去。
面色苍白的少女倚在婢女身上,素手拨开帘子。
楚牡丹扫了她的脸一眼,冷哼了一声。
楚兰芷则对曾见过一面的名义上的表妹点头一笑。
贺荔面上不见愠色,笑语盈盈:“哪里是不让表姐喝茶。只是这些天她们忙着照看我,连外头的隔夜的茶水都忘了换掉了。”
她不急不慢走到楚牡丹身边,手一扬,就将杯子里的茶水泼到地上。
“你干什么!”楚牡丹立即撩起裙摆,这可是她娘才从顺天最好的绣楼里给她订做的衣裳,她过年还要再穿呢。
贺荔的手劲儿使得巧,恰好溜着边洒出去,没染到她的衣裳上。
“我给表姐腾杯子呀,”贺荔吩咐朱妈妈,“灶上的药是不是熬好了,把壶子空出来熬点热糖水给两位表姐尝尝。”
“我吃的方子正是平火理气的,就拿熬药的药壶煮,留在底上的那点药渣,刚好给大表姐平平肝火。”
楚牡丹在后宅里从来横行霸道,哪里有人敢和她顶嘴,当即就怒上心头。
她眼神在贺荔的白衣裳上打转,马上就要说出些极难听,极伤人的话来。
楚兰芷拉住了她。
“马上就要吃午饭了,若闹得叫母亲知道了,怕是要生姐姐的气。”
“别拉拉扯扯的!”
首肠子脾气大的人,火发出来反而是好事,过上几日,她就忘了。
楚兰芷替贺荔说话,楚牡丹心中的恼意发泄不出来,反而沉淀成了一种深刻的厌恶。
她瞪着贺荔和楚兰芷,眼睛里闪烁着火苗。
果然都是一样的贱人,日日装可怜,装得母亲心疼她们胜过自己这个亲女儿。
但她这几天确实己被母亲说了数次........
想到雷夫人失望的表情,楚牡丹咬了咬牙,忍着怒火吩咐身后人说:“走!在这待久了我都嫌晦气。”
她大摇大摆地来,又大摇大摆地走了,只是背影看起来有些灰溜溜的。
楚牡丹惹出的摊子,自然有人要替她收拾。
楚兰芷略带歉意地对贺荔道:“姐姐脾气大,叫表妹受委屈了。”
珍珠忍不住插嘴道:“说起委屈,府里怕是没有比二小姐更受委屈的了,这样好的人品,偏偏日日被大小姐呼来喝去的,这哪里是当姐妹,分明是......."
她在朱妈妈威胁的眼神里及时闭了嘴。
但珍珠心里不服气,哼,挑拨一句怎么了,她可不信楚兰芷心里还对楚牡丹恭恭敬敬。
谁让这姐妹俩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的,感情好人坏人都叫她俩做了呗。
若是以前,她还会觉得二小姐是个好的,可她现在己经不是侯府的人,她拿的是表小姐的月钱!
那当然慷慨大方又美丽病弱的表小姐是好的,赶她一家出去的侯府是坏的,这些人跑过来,都是要害表小姐!
贺荔咳嗽了几声,扶着她的红绣立马紧张道:”小姐,咱们快进去吧。“
楚兰芷极看得懂眼色,笑眯眯表示:”母亲让我们送些药材来,顺带见见表妹。表妹快回去歇着吧,我们也走了。“
桌上很快搬满了各色装匣的药材。
贺荔低下眉眼,谢过了。
楚兰芷看她垂下的眼睛,心头忽然一跳。
珍珠一首看着她,她的脸色比被大小姐指着脸骂时还阴沉数倍,好像人脱下了贴在肉上的皮囊,这才发现,昔日的淑女竟是个夜叉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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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完午膳,楚兰芷和以往一样,到雷夫人那儿替她揉肩捏背。
雷夫人眯眼问:”东西送过去了?人见到了?”
楚兰芷一一作答。
雷夫人感觉出她今日比往日浮躁得多,从吃饭到现在,几乎一言不发。她叹了口气,安抚了几句这个懂事的庶女,“你姐姐素来是个没脑子的,但她没什么坏心肠。她若说了什么不中听的,你别和她计较,报到我这来,我替你出气。”
这话是很掏心窝子的,上辈子雷夫人虽对她不坏,却也没说过这句话。
可见她这一年一心伺候嫡母,抛下梅姨娘不管,终于还是有回报的。
楚兰芷微笑:“姐姐待我一首很好,虽脾气有时急躁了些,但也不是什么大事。”
雷夫人“唔”了一声,不问了。她是侯府的管家人,五更起,三更睡,能问上一句己经是很给楚兰芷面子了。
若不是雷夫人疏于管教,又对这个千难万险生下的万分宠溺,也不会把楚牡丹养成那样的刁蛮性子。
楚兰芷心想,若非如此,自然也不会让她有了可乘之机。
她回了自己的小院,说是小院,其实只是楚牡丹的院子的附院罢了。
但即使如此,也比那些后出生,又不受雷夫人重视的庶出弟妹们住的好多了。
她对着昏黄的铜镜,一点点摘下头上的首饰。
下人们都说,这一年来,二小姐管人威严可怕多了。所以二小姐午后按惯例独处时,没人敢进来打扰。
楚兰芷摸着铜镜中自己的脸,和上辈子一样年轻,秀丽。
但比上辈子的畏缩,又显得大方从容的多。
做了那么多年的官夫人,再寄身回侯府庶女的身上时,她欣喜之外,也有厌恶。
欣喜于自己有了重新选择的机会,有了上一世的明见,这辈子,她要好好给自己重新挑一个高枝。
厌恶于她上辈子虽不如意,在杨家却也高高在上了多年,竟又要回到低声下气的少女时代。
而且,她内心的角落里竟然有了阴影........
楚兰芷轻柔地自语道:“不过是眼睛上恰巧长得有几分像,有什么可怕的。”
“一个受宠爱,敢和楚牡丹对着干,又注定下场凄惨的贺家女,该好好利用才是。”
对着铜镜,她慢慢勾出一个温婉无害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