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茶香袅袅,红木油案上有四色点心,伴一枝插瓶晚桂。
茶香甘苦,桂子馥郁,三人围茶炉而坐,心思各异。
贺荔支着头,欣赏对面正给几人分茶的红衣郎君。他手持玉茶壶,指节与白玉几乎一色。
贺荔一边暗自好奇,这人两世怎如此得天独厚,明明每日都要拉上半个时辰的弓,也不见他多保养,可他的一双手除却指腹处的粗茧,看起来依旧无瑕,胜过美玉。
她心里腹诽了几句,又忍不住忧心地皱起眉。
胶州案已结,却放跑了个苟姓盗贼。听刘四娘说,此人本是个孝顺的良家子,箭术与刀术俱佳,深得头领的青睐。刘四娘虽与他几夜春风,心知他只想着给妹妹报仇,可对他私下和王家串通,给众人下毒的事却全不知情。
枕边人都瞒得实在,明明一身好武艺,在贼寇眼中却只是个懦弱不成器的,可见此人城府之深,绝非凡夫。若此人侥幸活了下来,又记恨杨屿一箭之仇,怕是会对他不利。
想到这,贺荔忍不住瞪了杨屿一眼,对面沉静的玉容郎君察觉到了,却抬头对她一笑。
这人!
他春闱的麻烦还在前头排着呢!自已无知无觉,偏叫她操心。
贺荔只觉得手指发痒,恨不得现在就掐到杨屿的脸上。
坐在边上的沈立舟突然咳了两声。咳声来的突然,一下吸引了杨屿的注意。
沈立舟对杨屿摆摆手,示意自已无恙,出声问:“伯和的茶可烹好了?”
“素闻顺天贵人爱茶,茶也为古君子修身雅事,就是不知,伯和的茶里有多少昔日陆羽的真味。”
杨屿爽朗一笑,顿时满室生光,对沈立舟的调侃并不不多费口舌,自信地将盛在鸣雪兔毫斑中的一泓清茶送上。
第一杯给贺荔,第二杯给沈立舟,最后给自已。
杨屿眼神温柔:“第一杯奉主家,多谢同舟援手之恩。”
“第二杯奉给立舟,这些天多谢你处处照拂,我不请自来,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沈立舟面上风波不露,颇有余裕地对杨屿一笑:“和伯和这样的风流才子隔墙同卧,秉烛夜谈乃是天下一大乐事。只有乐趣,何来打扰?”
杨屿淡然微笑,微微颔首,一派从容闲雅,云淡风轻,一如芝兰玉树。
只是当侧头看见一直撑手笑看自已的少女时,玉郎的两颊忽然飞上霞色,一路红到耳朵。
又是这样!
沈立舟垂下眼眸,佯装喝茶,借宽袖挡住唇边的冷笑。
自离开胶州那晚,贺荔敲门叫他把隔壁挪出来给杨屿住,这两个人在他面前就始终是一副似有还无,黏黏腻腻的样子。
这几日他同杨屿吃在一处,贺荔叫厨房的柳寡妇变着法地炖汤送来,有时一天要送三次点心,生怕饿着了这位出身显贵,不请自来的杨郎君。
船上众人对她上赶着的做派全当看不到,都被赏银生生砸成了瞎子。这船明明是贺荣专送他去顺天科考的,这一路竟被收买成奉”贺家大小姐”为主,专送她进京调养的船了。
大小姐?她算哪门子的贺家千娇万宠的大小姐?可笑之极!
沈立舟放下手中价值百金的茶盏,隐蔽地打量杨屿的神情。
贺荔对杨家嫡长子有贼心,他早知道,可是,肯拿白金茶盏待客的杨屿,心里又在想什么呢?
杨屿不动声色地用垂发挡住通红的耳朵。
从倒茶始,他就听不进说话声,只听得见杂乱的心音。
总归沈立舟是个人精,说话定然滴水不漏,他听不听,答不答,也没什么分别。
这几天,杨屿常在房间里静读温书,他对春闱虽有把握,但亦明白不能拿大轻敌,毕竟隔壁,就住着另一位才甲江南的解元。
何况除了为自已,为父亲,为杨家......男儿一诺千金,他若是中不了一甲,有何颜面见承诺过要替她延请御医的贺家小姐?
想到她,杨屿忍不住拿指腹抵住杯底,悄悄转动手中的茶盏。
她帮了他那么多忙,又有刘四娘的口证在。
她应当是.......有几分心仪他的吧。
可她心地良善,果敢多谋,说话做事又像番邦女子一样率真大胆。若她只是出于好心,被刘四娘误会了意思,对他并不他意。
他自已贸然曲解,岂不是辜负她的善心和信任?
还有边上的沈立舟.......杨屿早看出沈立舟和贺小姐之间有旁人不知道的渊源,过去有时还觉得有趣,此刻看着,只觉得莫名碍眼,心头烦躁。
名满顺天的杨家玉郎从不少女儿家的青睐,他天生灵慧,自然分辨得出姑娘家含蓄的示好。可不知怎得,他在这船上却忽然瞻前顾后,犹豫不决,再无丝毫昔日引以为傲的决断。
一时间三人各有心思,眼睛各落他处,氛围安静的古怪。
贺荔先说话,打破了一室寂静。
“干坐着也无聊,不如两位解元蘸茶写字,由妾来解如何?”
沈立舟忍了半天,终于等到呛声的机会:“姑娘是大家闺秀,却对这些街头巷尾的旁门小道很精通呐。”
杨屿不认同地反驳:“孔子晚年而好《易》,圣人尚如此,如何能说是小道呢?”
贺荔笑吟吟,一点也不生气,也不争辩,眼波流转道:“妾学艺不精,两位就只写一单字来解。另外若是测应的远,只怕不准,两位解元既然在此,不如就以春闱求占,如何?”
杨屿乖乖点头,沈立舟则不无不可。
贺荔的提议戳中了沈立舟的心事。
这几日比邻而居,他也曾和杨屿一同破题试写,杨屿才学虽高,两人也在伯仲之间,难分上下。
可今科状元只有一个。
他与杨屿同是小三元,乡试解元。若谁能在会试中夺魁,便是五元及第。
大兴立朝至今,尚未有六元及第的状元,若已中了五元,殿试上皇帝很可能会为了凑出六元而选此人为状元。
六元及第,就是状元中的状元,足以名留青史,皇帝自然也会青眼相加,乐意提拔,留下一段佳话。
沈立舟思绪繁乱之际,杨屿已先在桌上写下了字。
一个“秋”字。
俊秀挺拔,神采飞扬。
杨屿冲探头的贺荔解释道:“秋闱方过,一路上秋意极浓,到顺天又要秋去转冬了,便想到了这个字。”
贺荔却一下怏怏地倒在桌子上。
怎么会是这个字?她都重生一世生了许多变数了,杨屿的一劫怎还有预兆,就避不过去吗?
“可有什么不对?”
贺荔慢腾腾地睁开眼:“没什么不对,字是好字。秋字的左边是稻荷,预示着郎君苦读多年,春闱自然会有丰果,是上好的吉兆。只是......"
杨屿静静地看她,等她说下面的话。
贺荔忍不住叮嘱道:“秋字本是人形燎祭之状,火乃凶兆,稻荷是草木,尤其怕火。郎君怕是会犯火忌,比如有人故意纵火或卷纸为火所灼云云。郎君若是信妾,一定要多加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