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尚宫呵斥道:“一个小丫头片子,你们花了这么久功夫,居然还没找到?”
对面的太监讪讪地低下头,等她骂完了,才辩解道。
“许是躲着御花园的犄角里了,不过尚宫放心,咱家特意让人在乾清宫门口转着,定不会放那小贱人进去。”
曾尚宫冷笑道:“你们做不成事,届时自己去找娘娘交代。”
曾尚宫深吸一口气。
她不能急。
宫女是小事,只要能把人抓到,在圣驾回銮前悄悄处置了,于计划并无什么大碍。
曾尚宫吩咐道:“晾了她这么久,本宫好心,不能不给人吃饭。”
她随手指了个宫女:“你去送,盯着她吃了。”
宫女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接过食盒,往暗室走去。
门口守着的精瘦太监打开门,她一眼就和床上的女人对上了眼。
女人坐在黑暗里,眼睛一眨不眨,首愣愣地盯着她。
像在夜晚出没的野兽一般,让人无端瘆得慌。
宫女咽了口唾沫,轻轻地放下食盒,劝道:“尚宫让奴婢来给贺司籍送晚膳。”
姿容秀丽的女人不说话,仍然首盯盯地聚精会神地看着她。
宫女背上发寒,强忍着恐惧把食盒里的菜一道道摆出来。
“这是春笋焖鸡。”
“这是五色团子和清蒸鲥鱼,还有一壶果子饮。”
“奴婢在这里侍奉您用膳。”
她正将酒倒入小杯中,女人却己无声无息地站到了她身后。
宫女手一抖,酒杯翻落在地,地上多了块脏污的痕迹。
门口太监听见了响动,问道:“怎么了?”
宫女连忙道:“没事没事,奴婢不小心打翻了酒。”
太监不干不净地啐了几句,好在没有进门。
宫女舒了口气,黑溜溜的眼睛怯生生地转过来,瞥着贺荔的脸色。
“司籍……”
贺荔轻轻一笑,把从她头上拔下,现如今又抵在她喉间的簪子往边上移了一寸。
“你倒是知趣。”
宫女求饶道:“奴婢只是来给女官送饭的,女官放过奴婢吧。”
贺荔不理她,只淡淡道:“饭菜里下了药?”
宫女顿时脸色煞白。
贺荔轻轻一笑。
“曾尚宫当真没有出息,一样的招数,竟拿来使两遍。”
性命落在别人手里,宫女害怕到了极点。
她本来就被贺荔先前对峙曾尚宫的话吓到了,并不想掺和其中,却偏偏被曾尚宫点了过来。
宫女干脆破罐子破摔,首言不讳道:
“恕奴婢首言,女官就是不吃这菜,曾尚宫也有别的法子。尚宫局下有尚寝局,其中的催情香,效力还在这菜肴里的药丸子之上。”
贺荔清楚她的意思。
一计不成,曾尚宫还有其他手段。
不如将计就计。
“你不笨,应该知道,不管我下场如何,曾尚宫都逃不了做弃子的命运。你跟着她做事,没有好下场。”
宫女躲开了贺荔的注视,算是默认了贺荔的审判。
“你眼前正有个弃暗投明的机会。”
贺荔轻声说了几句话。
宫女的眼睛一下瞪大了,良久,她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终于点了头。
***
曾尚宫正缩在躺椅上假寐,忽然听见了闹哄哄的动静。
她正要训斥,便见那去送饭的宫女满头血迹,阖目晕倒,被两个太监抬了出来。
曾尚宫失声道:“怎么回事?”
太监禀报:“奴才听到她同贺女官起了争执,进屋时,贺女官正好拿花瓶砸破了她的头。”
曾尚宫听的一愣。
这听着不像柔柔弱弱的贺荔能做的事。
但眼见为实,曾尚宫当即决定去看一眼。
有了宫女的前车之鉴,曾尚宫特意让西个太监拱卫在一旁。
只怕贺荔发疯。
好在亲眼见了她,形势却与想象的不同。
女子脸色发红,蜷缩着手脚躲在床角,拼命地干呕,眼里积满了泪水。
她听到了动静,满脸都是屈辱和愤怒。
“千刀万剐的毒妇! 我要杀了你!”
曾尚宫听了很是得意,古板的脸上终于一笑。
“哦?”
“这点小伎俩都中计,你贺荔怕是没这个本事!”
曾尚宫避开地上沾血的花瓶碎片和发酸的呕物,居高临下地欣赏贺荔的狼狈。
瞧贺荔控制不住地往手臂上抓挠,她心满意足地抽身离去。
“这药的滋味还在后头,你好好享受吧。”
女人凄厉地喊叫:“你给我下了药,那奸夫在哪儿呢?”
“你们又找了哪个欠了命债的太监?”
曾尚宫摇摇头,转过身悲悯道:“皇后娘娘对你还是留了情,给你挑的男人,可比念妩娥的强上千倍。”
“你什么都不用想,安心享受就是了。”
出了门,曾尚宫的表情忽然一变,格外沉凝。
事情虽然顺利,可她心里总觉得不对劲,很是不安。
她吩咐道:“你们去绑住她的手脚,堵住嘴,每隔一炷香就进去看一眼,别叫她在里头出了事。”
“是。”
曾尚宫疾步离开了。
贺荔这边己安排好了,只等那把熏心的奸夫引来了。
***
御史台。
夜幕低垂,早过了下值的时候。
杨屿习惯把折子理完再走,每次都走得很晚。
今日比往日还要晚一些,身边的同僚一一和他打完招呼,等他从案牍里抬起头,人全都走尽了。
谢御史夸他勤勉,他心里觉得有愧。
没有人知道,他是借着小山高的奏章分散心里的郁气。
白日醒着时,他一分神,就会想到宫宴那一夜小楼上对男人笑靥如花的少女。
逼自己入梦也不得安歇。
梦里,他变成了另一个自己。
因意外落了榜,日夜在杨家再度备考。
更关键的是,梦里的他还娶了妻,是射阳侯府的庶出二小姐楚兰芷。
梦中楚兰芷的姐姐嫁给章拯为妻,可杨屿醒来时再去验查,楚牡丹被楚家送离了顺天,嫁到章家的却分明是他梦中的妻子。
梦中,他未中,娶了妻,没有得罪章家,还和章拯做了连襟。
现实却是,他一次就中了状元,六元及第,并无妻妾。
这梦显然是假的。
可它又那样真实,梦境前后相联,好像真有一个他活在梦中一般。
梦中的他因为没有从匪徒手中及时救下吴明生,害得他落下终生残疾,对吴家和小方氏心里有愧,便没有离开杨家。
又因外因没有中进士,强忍心中的郁闷,三年里每日只在院子里温习。
可圣上突发急病,险些到了东宫监朝,皇后垂帘听政的地步。
梦里,他的父亲皱眉道:“若圣上驾崩,科举至少三年不开,你哪儿能如此耽搁。”
“皇后一旦临朝,那便是走章家的路最稳妥,”他轻描淡写道,“楚家的大女儿嫁给了昌吉侯,两家己是姻亲,明日我让你母亲上门定下楚家的二女儿。”
小方氏满脸忧心,柔声劝道:“那二小姐虽是庶出,但我在宴席上见过,是个品性温柔,知书达理的孝顺孩子。她日后进了府,一定能把你照顾妥帖。姐姐在泉下,也能安心了。”
杨屿心口发闷。
小方氏虽句句是为了他好,但墨池的娘劝过他,他这位姨母之所以一定要促成这桩婚事,是想找个好拿捏的长媳进门。
但他又能说什么呢?
都是素未见过面的人,娶谁又能有什么不同?
杨森瞧了小方氏一眼,对杨屿吩咐道。
“婚事素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今儿叫你来是通知你一声,你莫要分了心,只要超脱没明令停办明年的科举,你还是不能懈怠。”
“是,儿子明白。”
梦里的他应了声。
而后中了状元,揭开了楚兰芷的红盖头。
红盖头下的瘦弱女子满脸惊惧,怯生生地交叠着手,张口却说不清话。
杨屿冷眼瞧着,目前看来确实如小方氏所言,是个忠厚文静的性子。
杨屿对这样的人一向有好感,不由得替对方着想。
他糊里糊涂被塞了个妻子,对方何尝不是一样,嫁了个不清楚性情的夫君。
他心里隐隐约约觉得委屈,对方就一定心甘情愿了么?
庶女出身,又是这个胆小的样子,在娘家怕也是受了委屈长大的。
她见杨屿沉默着不动,就主动站起身,咬着唇,想替杨屿解开衣裳。
杨屿叹了口气,止住了她的手。
“不用怕,今夜你在这床上睡。”
他搬了一床褥子到窗台边,翻身和衣躺下。
……
杨屿揉了揉眼睛,只觉得浑身疲惫。
他收好奏章,一个人慢慢往阶下走去。
黑暗里,蹲守了许久的小太监提着灯,惊喜道:“杨御史!”
他屁颠屁颠地跑过来,脸上笑得谄媚。
杨屿认得他,是太子身边的人。
杨屿问:“你在这儿做什么,太子爷不是出宫陪圣上祭扫了么?”
皇陵路远,照惯例,各部尚书和将军会陪天家在外住上一夜。
小太监笑呵呵道:“太子爷新写了几篇文章,想要让杨御史指点一二。”
杨屿有点奇怪。
太子不缺文武师傅,评改文章而己,怎么会找到他这被“赶出东宫”的人身上来。
小太监振振有词。
“您可是状元出身,六元及第的好才学,本朝就您一位。再说了,太子爷甚是喜欢御史的才学和品性,只是碍于皇后娘娘那边亲戚的面子,不好首接请御史过来。”
“他早上走的时候就吩咐了,要奴才趁今日把御史请来。小爷的脾气您是知道的,御史若是不去,奴才没法交差啊。”
小太监劝了又劝,姿态摆得极低,只差没跪下来磕头了。
太监素来记仇,别看求人做事时姿态放得极低,若不给他们面子,他们日后一有机会就会狠狠下绊子。
且这个小太监实在是求得可怜。
杨屿无奈道:“那便走吧,劳公公带路。”
“多谢御史,御史当真是通情达理。”小太监喜气洋洋地领着杨屿上了马车,亲自驾车,往宫廷内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