兆祥服侍太后歇下,就去贺荔的房间里找她说话。
两人难得有空坐在一处,贺荔便在廊下亲自动手手煎茶,颇有偷得浮生半日闲的自在。
兆祥只喝了一口,便惊喜地瞪大了眼睛。
“唇齿留香,香气馥郁,这是什么茶?”
贺荔抿唇一笑,进屋用油纸封了些茶叶进去递给兆祥。
“是我自制的花茶,茶名香雪,本身不是什么贵重的茶叶,胜在方子有几分新意罢了。姐姐若不嫌弃,还请收下。”
宫里从不缺品质上佳的贡品,但这样亲手自制,带进宫里的东西可是喝一点就少一点。
兆祥连道数声不嫌弃,把纸包珍重地揣进袖子里。
手边有好茶喝,对面有美人陪聊,美人还是慈宁宫里难得的聪明人,对兆祥来说,没有比此刻更让她舒心的了。
“荔娘进宫不到半年,就连升两级,成了正六品典仪。”
“外头的男人们老说,升官发财死婆娘是人生三大喜。咱们姐妹二人里,荔娘升了官,我发了财,也该学他们乐呵乐呵。”
兆祥学男人拱手抱拳,豪爽道:“我以茶为酒,先敬荔娘一杯。”
贺荔配合地一饮而尽。
只是放下茶杯,又难免有几分羞赧和好奇。
女官一看就知道她想问什么,笑眯眯道:
“你想问娘娘为什么不升我的官儿,又怕自己一蹦两级,我对你吃醋多心,是不是。”
贺荔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毕竟她入宫的起点高,升职之路又顺又快。
单论品级,兆祥也只比她高半品。
贺荔自以为将心思藏得很好。
可在兆祥眼里,皮肤明净,乌发蓬松的的美人把手搁在膝盖上,水润地眼睛只看着她,人乖乖点头时,花插冠上的金丝花跟着一颤一颤的。
这也太叫人喜欢了。
兆祥莫名想起了幼时亲手养大的小白兔。
她藏在大袖里的手拼命后缩,还是没忍住,轻柔地掐上了贺荔的脸。
暖暖的,软软的,又香又滑。
比小兔子的毛还要舒服。
贺荔奇怪地侧头,把手也搭了上去。
兆祥咳嗽了一声,迅速收手假装无事发生。
她严肃道:“娘娘这次能得封号,头功全在荔娘。我不过是帮你打打下手,充当下门面罢了。”
兆祥说这话真心实意。
做什么事,找什么人,怎么能在卧龙寺里制造佛迹,关键处全由贺荔一手包办。便是照着贺荔的办法再描一遍样,兆祥也做不到。
只有贺荔自己清楚,功劳不能全归在她身上。
她能成事,除了有杨屿替她周全皇帝的心思,怀恩太监也替她帮了点小忙。
只是不知道我行我素的老太监有没有和好友通过气。
兆祥不清楚里头的关窍,和李太后一样,以为是射阳侯府的二房暗中出手,找人溜进武僧扎堆的卧龙寺里敲的钟。
反正怀恩不愿暴露和她的联系,贺荔干脆把这份功劳也记在了楚嵇身上。
太后的感激可值钱得很,一点都不该浪费掉。
兆祥扯着桌上的草篮里的花瓣玩儿。
“再说,我如今是从五品宫令,和皇后身边的灵儿同阶,再往上,就只有正五品的尚宫,可如今也有人坐着了。”
统领六宫宫女女官的曾尚宫年过五十,是被章皇后保举上来的。
提到曾尚宫,兆祥顺带叮嘱了贺荔一嘴。
“司言只是娘娘扒拉给你的虚职,不是真叫你去给尚宫局干活的。你是娘娘金口亲封的六品典仪,只管听娘娘和我的话。”
“若她有意为难你,你首接借口走开就是,别乖乖留在那儿受那杆子窝囊闲气。”
贺荔久在妇幼堂和慈宁宫两处奔走,对这对最尊贵的婆媳间的龌龊尚无体会。
如今看来,活像是射阳侯府的翻版。
章皇后得帝王专宠,风头比雷氏更劲,在宫中占尽上风,但李太后也不是省油的灯,比贺老夫人更有手腕人脉,明面上瞧着弱势,却不动声色地埋了好些钉子。
不然慈宁宫里也不会养着那些娇艳美人,她也不会进宫了。
兆祥:“有钱有势的太监那么多,可女官做到五品就到头了,真是没意思。若能像前朝一般,为嫔,甚至为昭仪夫人,参朝理政,那该多好。”
兆祥随口一说,落在贺荔耳边却咣当一声,好像压在心头上的巨石被推入水潭,她尚未来得及体会其中的意义,却敏锐地感受到了心湖上泛起的涟漪。
野心如春草疯长。
“荔娘,荔娘,贺典侍——”
贺荔在兆祥的呼唤声里回过神来。
兆祥奇怪:“叫你半天没听见,今儿怎么魂不守舍的。”
贺荔遮掩地一笑:“许是这些天没有歇好,姐姐刚刚说到哪儿了?”
兆祥用力并拢两指,指尖娇嫩可怜的花瓣立即被捏出了汁子。
香气顺汁液溢出,香得过了,就有了腥气。
她用帕子细细擦拭指缝,朝着满篮的花瓣瘪起了嘴,笃定道:“是西边住着的六个送来的吧。”
贺荔颔首。
六位良家子许是羡慕念妩娥得宠,因此处处学着她,洗浴后仿效念氏用鲜花熏发。
慈宁宫里的花她们不敢摘,就每日都结伴到御花园去。
她们也乖觉,知道贺荔和她们不一样,很受李太后器重,有意向贺荔示好,每次摘来的花都会分一篮子递来。
兆祥深觉无语。
“难道没人告诉她们什么叫东施效颦?”
“ 圣上身边己有了个念氏,哪里会想要第二个,且还是远远不如的赝品!”
就这点道行,根本别想在章皇后手下过活。
贺荔却觉得不是坏事。不是每个人都适合宫廷,没本事的笨人若有自知之明,反而会比所谓的聪明人活得长久。
只是不知她们在看似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面前会怎么选了。
兆祥推了贺荔一把。
“别管她们,你自己是什么想法。”
兆祥瞧她一点不急,反而替她着急,干脆告密道。
“偷偷告诉你,娘娘本来想着把你一块送到乾清宫去,但你事情办得极好,让娘娘知道你是个有能耐的,她才变了心意,打算让你自个儿拿主意。”
李太后是天家的主子,不是慈爱的家中长辈,外人看着她对贺荔十分关爱,似乎和对念妩娥和那六个人的态度不同,但贺荔被她留在身边的目的从没有变过。
贺荔心中一暖,知道兆祥是在委婉地提点她:“姐姐不用说,娘娘留下我是为了什么,我从来都清楚。”
她早早就算到了,之所以肯用心替李太后奔劳的初衷,就是想给李太后留下颇有能力,不好随意摆布的印象。
她是迟早要到皇帝身边,但不能在此时。
以念妩娥的高调和相似的容貌,必然会早早和章皇后对上,贺荔若和她一处,必然会受波及。
在获得圣上的信任,加重分量使他愿出手庇佑前,贺荔不能让皇后觉得她不老实,很扎眼。
她需要时间。
贺荔在兆祥耳边轻语了几句。
兆祥慢慢瞪大了眼睛。
“好,你心里有数就行。”一起奔忙数月,又交了心,兆祥心里把贺荔当作幼妹看,比起能不能夺宠,兆祥更希望她能好好的。
“不过听念妩娥说,入乾清宫己两月余,陛下至今还没有宠幸她。”
兆祥开玩笑道:“指不定你等着坤宁宫的动静,要等到天荒地老呢。”
好像真如兆祥所说,整个七月里,日子都过得波澜不惊。
贺荔去了尚宫局,投诚皇后的曾尚宫对她虽冷眼相待,却也没说什么难听话。
李太后不需要她服侍,邵修齐又能独当一面。
贺荔除了每日去给一殿的主子宫人讲故事,替生母抄抄经,偶尔出宫看一看,空出来了大把闲暇时光。
她不忍浪费,就写了好多封信,好好和贺荣加深了一番父女感情。
日子一天天过去。
日头越来越毒辣,半月都不曾下一滴雨,空气湿热,蚊虫飞舞,檐角处庞然的乌云己宣示了即将到来的暴雨。
贺荔和兆祥正站在檐下,瞧宫女们高高兴兴地扔西瓜玩儿。
就在此时,一个头发乱糟糟,看不清脸的宫女冲了进来。
她似乎全尽力去跑,可依旧快不过边上太监们的手。
兆祥惊怒道:“你是谁,竟然敢在慈宁宫里乱闯。”
宫女被太监们牢牢压住手脚,凄惶地喊道:“奴婢是晴儿,求见太后娘娘。”
太监们粗暴地剥开她的头发,露出了一张熟悉的脸。
确实是被派去照顾念氏的晴儿。
只是她鼻青脸肿,鼻子里还在流血。
贺荔立即想到了某种最坏的可能,急切道:“念司衣怎么了?”
晴儿狼狈地擦了把血,眨眼间落下一大泡眼泪。
“皇后娘娘非说司衣和太监结了对食,司衣不堪欺辱,从阁子里爬出来跳井了。
贺荔和兆祥对视一眼,皆是满脸骇然。
天边鞭下一道白光,雷声激荡不散。
整个世界似乎凝滞了一瞬,继而大雨滂沱而下,似乎是要洗尽这座深宫里的每一处或新或旧的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