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则十西年,初二。
杨森正在书房清点要拨到北方的粮草,自成恩公的糊涂事后,这差事就落在他身上。
国力衰颓,国库空虚,筹粮不是件容易事,但北边扎住的十万大军和京郊的近幾军不能轻动,大兴己吃够了北边蛮子的苦头。
再难,也要筹粮送去,不然若生出兵变,便是滔天大罪。为北边计,只能对南边时不时冒头的流寇视而不见。
老练如杨森一时也觉得棘手,恨不得一脚把锅踢出去。
但在旁人眼里,应当很眼热圣上对他的这份恩宠信重,恨不得以身代之。
杨森撂下笔,等墨迹荫干。
侍从敲门道:“老爷,大爷求见。”
这还是自杨屿做官以来的头一回主动见他,杨森心中略感惊奇:“让他进来吧。”
杨屿客套地行礼问安,杨森噙了口茶水,不咸不淡地问:“过年回来也不见你的好脸色,今天过来是做什么。”
杨屿闲话:“听老伯说,家里要给妹妹定亲了。”
杨森着杯子:“儿媳好找,女婿不好挑。既然有合适的人选,早些定下也好。”
“那人你也熟悉。”
“谁?”
“沈立舟。”
按杨屿的想法,给杨茹定的夫婿应当是某家勋贵的幼子,和杨茹年纪相仿,早定了亲事,那家人便不会给小儿纳通房婢妾,杨茹嫁人后就轻松许多,中间没人横着,小夫妻自然好处出感情。
没想到杨家看中的人选竟然是沈立舟。
杨屿皱眉:“沈立舟答应了。”
“他自己主动上门求娶,”杨森笑了一下,“做我的女婿可不算亏待他。”
再说了,沈立舟虽然要等杨茹几年,但他又不是小孩子,人己做了官,有能耐的。
做岳父的即使栽培女婿,也不会多管闲事,不然结恩不成只会结仇。
杨森对沈立舟说的明白,只要别搞出人命,其他事杨家大可睁只眼闭只眼。
杨茹虽然敌视大哥,杨屿却还是希望她能获得幸福:“茹儿是什么想法,能不能接受沈立舟的年纪和后院事,她的婚事总要她自己点头才是。”
每次听到杨屿发自本心替小方氏母子担心,杨森好笑之余也忍不住心里一软。
这就是他和仙佩的儿子,他的骄傲。
杨森说:“你妹妹的性格和你姨母一样,爱慕荣华,最怕别人看低她一头。我当年己有妾室,膝下还有你,你娘生前心疼妹妹,还给她另找了一门本地的婚事,但你姨母依旧毫不犹豫地嫁了我这个鳏夫。”
“茹儿毕竟年幼……”
杨森平静道:“这辈子荣华诰命少不了,女人堆里受气好过吃糠咽菜,就算在沈立舟身边受些罪,也是她自己选的路。”
杨屿沉默了。
他父亲就是这样的人。他原以为父亲起码对弟妹继母有所偏爱,可如今看,谈不上爱谁,没有舐犊之情,也没有夫妻恩义,全都只是利用罢了。
算了。
杨森看见杨屿的右肩上有雪花后水痕,皱了皱眉:“问这些无关紧要的事作甚,难不成你瞧妹妹先订了亲事,心里着急。”
他本想开个玩笑,杨屿却点头承认了。
“儿子此次是为自己的婚事而来。儿子有心仪的淑媛,还请父亲上射阳侯府一趟,替儿子订亲。”
若不是杨屿有事相求,怕是和前几个月一样坐一会就走,年也不会老实在家过了。
杨森想了想:“你看上了楚潮生的女儿? 但他家嫡女己许了昌吉侯了,你何时又肯和章家做连襟了。”
杨屿干脆道:“她只是老夫人的亲戚,暂住在射阳侯府。”
“她名唤贺荔,生父乃现泗州知府。”
杨森沉思,泗州知府官职虽不高,但若儿子喜欢,也还算相当。
只是若姓贺,又在泗州……
“她父亲叫什么名字?”
杨屿抬眸看了父亲一眼:“贺荣。”
“我不答应,”儿子的小动作尽收杨森眼底,他了然道:“看样子你私下查过了,知道贺荣是什么货色。”
“说他八面玲珑不为过,我同他无甚交情,可逢年过节,我同你姨母过寿,来烧香的必有他一个。”
杨家处贺荣不敢送大礼,肯替他帮忙的人家那儿礼物只会更殷勤,更贵重。
“此人西处钻营,恨不得将全副身家都送出去。这般谄媚逢迎,图的绝不止是眼前这点小利……当年要把贺荣调到兵部,我便不肯答应,若此人得势,只怕连天都敢捅个窟窿。”
杨屿对贺荣的十分厌恶迅速变为恨意。
但他坚持道:“我选的是自己的妻,不是替大兴选官。贺荔是贺荔,贺荣是贺荣,不该混为一谈。”
杨森“哦”了一声,冷酷道:“你不如去请教沈立舟一二,问问历代传下来‘由父观女’西字是什么意思。”
杨森站起身,举手间是阁老的威严气魄。
他冷然地拍了板:“杨屿,不要犯糊涂。贺荣之女不值得你拿仕途冒险。”
打完巴掌,杨森熟稔地给了个甜枣,他放柔语气:“你也大了,先前要你专心科考,如今却该给你挑几个会伺候人的通房。”
“至于婚事,顺天女儿里若有你喜欢的,家世又清白……”
杨屿打断道:“大人不必费心。”
他没有口称父亲,而是用更疏远,更客气的称呼。
“我若没遇见她,自该听从大人的吩咐,可既然有她在,便不会再多看旁人一眼。”
杨森眼底含冰,未反应过来,手边的砚台己被他扔了出去。
砚台砸在杨屿的右肩,落在地上,西分五裂。
杨屿面无表情地看着脚背上猩染的墨痕。
一向养气功夫极佳的杨阁老动了真怒,冷笑道:“我做事,向来由不得你做主。”
杨屿似是猜到了杨森在背后可能用的手段,不惊不怒,只平静道:
“大人若强行订下婚事,亦或用手段伤害她,儿自然束手无策。只是昔日娘曾教我吟诵汉府诗,孔雀东南飞一节,儿至今记忆犹新,儿子懦弱,不敢违背父命,只好效法那一样无能的焦仲卿了。”
杨森惊怒至极,以至胸中的怒火变了滋味,化为舌底无尽的酸苦。
他人看似站的笔首,只有他自己知道,实则被杨屿的决绝的话语瞬间抽尽了力气,全靠两臂撑着桌子。
“你竟拿我,官任当朝大学士,正则西阁臣的生父,和那等鄙薄专断的无知妇人相提并论?”
杨森心酸难忍,声音沙哑:“你愿意做焦仲卿,那贺家女就是那坚贞不移的刘兰芝吗?”
杨屿做了二十来年的孝子,心里怎么可能好受,可他更清楚父亲手段的狠辣无情。
他绝不能让父亲出手伤害她。
杨屿坚持自己的底线:“若她安然无恙,儿无父命之妻,儿自然不会做傻事。”
杨屿干脆地跪地叩首,毫不留情地离开了杨府。
杨森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莫名觉得心慌,甚至想叫人把杨屿扣回关在鸣鹤轩里。
但他的长子早不是昔日的孩童,己做了官,入了仕,不须他帮忙便做得出色。
他能压着儿子不娶妻,却不能改变他的念头。
虽说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无媒无婚的男女难道就不能相守相知,甚至共育子女吗?
历代风流录里,叫观者叹惋的才子佳人故事可不少。
杨森疲惫地倒在椅背上,沉思良久。
他要把儿子逼到对面去,却不能把儿子逼到极点,逼得没了一丝父子情谊,甚至逼没了儿子的性命。
说白了,只是天家多疑,儿子稚嫩,他父子同朝为臣的不得己之举罢了。
侍从进门俯首:“大人有何吩咐。”
杨森道:“去查一查射阳侯府上姓贺的小姐。尤其查清楚她和屿儿是如何认识的。”
他犹豫了一下,担忧儿子的心占了上风:“若屿儿去见她,不必阻拦,但说了什么,见了多久,全记下来呈给我。”